「喀」地一聲,修長的手指往錯綜複雜的棋盤裡再放下一枚白子,將黑子的進路完全封死。若不是耳邊不時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他或許可以下得更好。

坐在棋盤前,他看著那一枚枚棋子密密麻麻地填滿棋盤,相互糾纏和攻擊,陡然間有些恍惚。當年他也是這般在戰局之中掙扎著往敵軍王座殺去的吧,然而那樣的日子也已經成為往事了。

在御天以雙眼作為代價,得到迦樓羅的協助下將雲浮山拔至高空中之後,都已經過了將近一百年的時間。

在這片高空中,時間對他而言彷彿就像是不存在一樣,日復一日地與自己對弈成了他唯一的消遣。

長年下來雖然棋術未有長進,至少可以讓他的心平靜一點,不用再去思考那些永遠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喀」,再一次將手中緊按的黑子放下,他完全不顧白子已經長驅直入的兵力,孤注一擲地逼向對方的王座。

「這種下法,還真是自暴自棄呀~」

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進庭院內,卯真笑著這麼對濂樂說。身上那套連身開襟長袍仍然將她姣好的身材展露無遺,一雙美腿從開高叉的下襬中裸露出來,打赤足的小腿上和手腕上的軟護甲皆烙有火焰的紋樣。

沒有搭理突然闖入的卯真,濂樂仍然將全副精神放在眼前的棋局上,或許是故意的,但現在的他並不想從棋局中脫身而出。

「丞好不容易回來了,你不去看看他嗎?」

輕輕嘆出一口氣,卯真往濂樂對面的石椅上坐下,單手支頤地看著連眉毛也沒動過一下的濂樂。

「如果那樣算是也回來的話。」

在百年前龍族與鷹族的戰爭結束之後,青白紅黑四龍之一,主司守備力量的白龍‧丞突然消失無踪,任憑族裡出動所有族人幾乎將幻界翻了過來,也找不到一絲一毫他的消息。而從御天始終保持沉默的態度看來,濂樂不想猜到實際上白龍究竟到哪裡去了。

面對濂樂直接而毫不含糊的說法,卯真頓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雖然白龍回來了,但是失去龍珠而且元神耗盡的他幾乎只剩下一口氣。若不是御天以神力苦苦為他支撐著,恐怕不消片刻就會化成一陣星塵回歸大地了吧。

廊外雜亂的腳步聲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庭院又恢復了原本的寧靜,除了偶而微風撫過垂柳所帶起的沙沙聲響之外,就只剩下小鳥間歇的啼鳴聲。

放下手中最後一顆棋子,濂樂將目光艱難地從棋盤上移開,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負著手走往欄杆邊,抬眼望向遠方一片無際的藍天。

「御天還不放棄嗎?」

背對著卯真,濂樂還是問出這句話來。

青白紅黑,龍王座前四大護法。青龍濂樂主攻,曾為龍族打下不少輝煌戰績,同時奠定了幻界的和平基礎。白龍丞主守,其強大的結界力量保護著龍族不受外族侵擾,讓濂樂得以安心在外領兵作戰。他們二人曾經情同手足,但最後白龍卻為了一個差點毀了全族的人,將他們棄之於不顧。

百年來,他對白龍的感情是怎麼也理不清。他掛念著他,因為生死未卜,但同時也無法不去恨他,因為他竟然可以狠心地拋棄全族之人,一走了之。

「御天不會放棄任何人的……」

卯真的語氣十分微弱,彷彿是喃喃自語般的。

孕育著龍族新生命的永恆之泉已經乾涸,生命之池再也無法誕生新的生命,數百年來龍族已經不曾再迎接過新的族人。然而百年前的大戰,卻重創了龍族,好不容易走過幾乎滅族的那段日子,御天不會輕易地放棄救活任何一個族人的機會。

哪怕他的情況也已經好不到哪裡去。

「濂樂,雖然我知道你不願意再聽到那個名字,但我相信,丞的龍珠一定在雲焰的身上。」

咬著牙一口氣將話全部說完,卯真不由得也站了起來,雙眼緊盯著濂樂的背影。

那抺宛若石像一般堅定的背影,在聽見卯真說出那個名字的同時,不自由主地顫動了一下。雖然很輕微,卻卯真的話仍然撼動了他自以為平靜的心。

「那也是他自己做的決定。」

鐵定了心不再做任何掙扎,濂樂隨即轉身往廊下走去,速度之快連卯真也來不及反應。

然而還等不及他走到門前,同樣由白石碶成的大門突然被人粗暴地推開,在轟然一聲巨響後出現的,是一身立領黑袍的黑龍‧邢。

似乎是從御殿一路往這裡跑來的,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臉上也帶著慌張不已的神情。

「御天要見你。」

「咦?」

從石椅上跳起來的卯真三步併作二步地跳到濂樂身後,好奇地發出驚呼。

但是濂樂卻像是完全沒有聽到邢所說的話一樣,直接越過他往外走去。對於身高本來就比自己矮上將近一顆頭的邢,只要目不斜視,要無視他似乎本來就不是太難的事。

「濂樂!你難道還想繼續抽手旁觀下去嗎?」

邢轉過身對著濂樂的背影激動地發出怒吼,然而腳步飛快的濂樂卻早已走出老遠了。

眼看著邢就要追上去找濂樂理論時,卯真連忙伸手抓住他。

「喂喂,不要每次遇上御天的事就變得這麼急躁,你難道沒看見他已經朝御殿的方向走過去了嗎?」

在卯真的提醒之下,原本心急不已的邢總算是冷靜下來,看著那抹消失在轉角處的藍色身影,忍不住嘆出一口氣。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四個人的心意再也不能相通了呢?

 

※      ※      ※      ※      ※

 

在遠古的傳說中,創世神創造了幻界,同時賦予各個種族一個特別的力量。在創世神用盡力量,化為星塵消失之前,他將自己的雙眼留下,為他繼續守護著這片熱愛的土地。他的左眼化作太陽,成為了盤據在東方的龍神,而右眼則是化作月亮,成為月一族所敬奉的月神。

然而擁有創世神所賜予的力量仍然無法滿足大陸上的族群們,他們妄想著得到更強大的力量,並且不滿創世神獨厚龍族與月族。

因此,他們發動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種族戰爭。

眼見因為對力量的貪婪而造成人心墮落腐化,月神在心痛之餘帶著月一族退避到最西方的帕米拉斯之地。帕米拉斯在古老語言中,有「最後的希望」的意思。那是一個在沒有接受到月族邀請的情況下,沒有人能夠踏入的人間仙境。

在月神帶著族民遠離戰亂,退出幻界大陸之後,只剩下龍神獨自面對大陸上那些如狼似豹的瘋狂族群。

戰爭持續了多久,又在什麼時候結束,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唯一知道的是,在英勇善戰的龍神帶領之下,龍族成功地平息了大陸上的戰亂,並且稱霸整座大陸。

在大戰期間親手了結無數族群性命的龍神,為了向創世神懺悔,拖著筋疲力竭的身軀往神鳴之山飛去。只因為傳說神鳴山是離天最近的地方,如果在山上說話的話,就連天神也能聽見。

然而力量耗盡的龍神卻在抵達神鳴之山前就倒了下來,祂龐大的身軀掉落在北方神鳴之山前面,將大地壓出一道巨大的痕跡。當聽聞惡耗的月神趕來時,龍神身形已經渙散為星塵回歸大地。

悲痛不已的月神在流盡了淚水之後,也跟著消失在大陸之上。而月神為龍神所流下的淚水全匯進了大地上那道巨大裂痕之中,形成一條波滔洶湧的大河。

龍神與月神從此消失,成為大陸上的傳說。為了警惕後世的人們,這個故事將由旅人們不斷地以傳說的方式在大陸各地訴說著。

而傳說中由月神的淚水所形成的那條河流,被大陸上的種族稱之為戰河,與傳說中龍神長眠的神鳴山遙遙相望。

在龍族長達數千年的統治之下,幻界一直維持著表面上的和平,各族之間因為忌憚著龍族強大的力量而不敢妄動。

直到名為雲焰的焰龍自孕育著龍族新生命的永恆之泉誕生。

雲焰…雲焰……。

這個名字在濂樂的腦海中掠過了千百遍,每次念及這個在眾人間口耳相傳的名字,他的心便產生一陣無法控制的刺痛,讓他無法再想下去。

離開行宮的濂樂一路往御殿行去,經過長廊上時,看見那一抹藍色身影的族人們全都露出吃驚的表情,更有的是帶著崇敬的眼神看向身形修長的濂樂。

然而他們一致的動作,卻是迅速地往二旁站開,讓出走道給濂樂經過。沒有停下來道謝,也沒有任何回應,濂樂仍然是頭也不回地往御殿疾步走去。

 

 

濂樂來到御殿之外,還不等他走入廊下,雕滿龍紋的白玉大門吱呀一聲往外推開,強大的結界力量頓時往外傾洩而出。

及地的金色長髮,盤在頭頂的大小髮髻上插滿各式髮釵。晴琦穿著一襲粉黃色的寬身絲質袍衣,在推開門之後,她的雙手再次縮回白色長袖之下

「王等你很久了。」

蒼白的臉帶著空白的表情看向濂樂,語氣中沒有絲毫起伏。

抬頭看向晴琦,濂樂仍然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壓制不下打從心底浮現的排斥感。原本以為在這麼多年之後,自己早該習慣,然而再次望進那雙眼睛時,依舊忍不住有心悸的感覺。

目光相對的剎那,濂樂總有股自己正向著某個看不到底的深淵墜落。

沒有眼白,沒有瞳孔,細長的睫毛下,那雙眼睛是一片渾沌,完全看不到焦點、更看不到光彩,宛如一潭不見底的深淵。

在大戰中喪失雙眼的晴琦,只能靠著心眼來代替視力,只要一想到御天的雙眼也變得和晴琦一般模樣,濂樂便感到莫名的悲哀。

沒有回答晴琦,一同之前對邢所做出的舉止,濂樂直接越過她的身邊走進殿內。

那抹在過去百年間不斷出現在回憶裡的熟悉身影就浮在大殿的中央,全身籠罩在金色的光芒之下,在他的身下出現一道結構複雜的結界圖騰,那是御天為了維持住丞的身影不滅所繪的陣法。

站在圖騰之外的御天和大刺刺地將失去光明的雙眼展現在族人面前的晴琦不同,雙眼輕輕閉著的他正站在結界旁邊不斷地釋放出通天神力,維持著結界的運轉。在聽見身後有別於晴琦的沉重足音之後,他的頭微微抬了一下轉過身來。

「你總算肯來了。」

嘴角輕揚,御天的語氣裡沒有任何責備的語氣,反而感覺得到那一絲玩笑的意味。

「一點身為龍族之王的樣子也沒有。」

對於御天輕佻的態度說出嚴厲的話語,但濂樂原先緊繃的表情卻忍不住放鬆開來,看著御天的眼神也不由得放柔。

他就是拿御天沒辦法。

在他們二人對彼此說出第一句話的同時,晴琦緩緩退了出去,並且順手將御殿大門再次關上,只留下濂樂和御天對望。

「我以為你會是第一個衝進御殿的人。」

沒有回答御天調侃的話語,濂樂只是靜靜地看著御天身後的雪白身影。原本顏色就很淺的金色髮絲在光芒的照耀之下,淡得猶如銀白色的雪絲,緊閉著雙眼的臉龐宛如玉雕一樣完美。

不斷地走向懸浮在空中的丞,濂樂的腳步在踏到地上陣法前終於停住,琥珀色的眼瞳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結界中的身影,眼神裡閃爍著複雜的情緒。

「卯真說,龍珠在雲焰身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濂樂對身後的御天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想也是。」

「把你知道的全說出來。」濂樂受夠了一無所知的感覺。

「如果你能夠先答應我一件事。」

御天往兩旁微微勾起的嘴角顯示出他的有恃無恐,既然濂樂都出現在御殿了,就不擔心他會不答應自己的要求。

雖然是閉著雙眼,但是御天的表情卻讓濂樂有種想送他一拳的衝動。

「真不懂邢為什麼會把你想像成體弱多病的深宮王子。」濂樂突然天外飛來一筆的這句話,讓御天愣在當場。然而沒有理會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的御天,他又接著說了下去:「你這傢伙分明就只會算計自己身邊的朋友。」

「也是朋友才會被我算計的。」

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之後,御天忍不住輕笑出聲。

以冷哼來回應御天,濂樂決定先保持沉默。

「如果可以的話,我一直希望這一切可以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就好……」

斂去臉上的笑意,御天對濂樂吐出宛若輕嘆的話語來。如果這個世界可以得到救贖,那將會是他所樂見的;但是如果一定要有個人來承擔起毀滅幻界的這個罪孽的話,他希望能由自己一個人來背負就好。

  因為他和丞一樣,都不想再看到那雙眼睛露出那麼悲痛的表情來,一點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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