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解雨臣的眼睛霍然睜開,車廂的晃動正在逐漸減緩,應該是要進站了。這是一輛運煤車,車廂裡堆滿了煤堆,而他就縮在兩堆煤渣之間的車廂底部爭取休息的時間。


  他攤開雙手看了一下,掌心裡滿是煤垢,渾身都沾染上了污煤的顏色,好在有先見之明,穿了比較好打理的皮衣。


  原本應該是拉緊神經的逃難之旅,但是只要想到那群人發現他居然像變魔術一樣消失不見時的表情,解雨臣便忍不住地揚起了嘴角。


  誰想得到在載客火車衝入山洞,四下一片漆黑的三秒鐘裡,他已經從氣窗躍到了另一輛正好與之交錯的運煤車上。


  這樣的身手,確實只有解雨臣才辦得到。


  運煤車一停下來,解雨臣立即拉開車廂的門,一股冷冽的空氣瞬間湧入。他裹緊皮衣跳下車,呵著白氣從月台一路走了出去。


  幾個工人在前面下煤,只是誰也沒有多看他一眼,因為此時的解雨臣跟他們一樣全是一身髒汚,絲毫不起眼。


  解雨臣來到站台外面的小賣部,先給自己挑了一件羽絨服禦寒後,轉頭又找了一個手機點買了隻手機。他設定了一個定時發送短信的APP,將自己的假死訊內容打妥後,將手機放到廁所的氣窗上,然後再回到車站買了一張火車票,打算開始另一段旅程。


  先前那班火車有十六班,停靠站加上換乘加起來一共有四千多種可能,他的旅程時間愈長,就能把那群人弄得更暈,給吳邪爭取更多的時間。


  然而當他拿著票走進月台時,卻發裡面竟然空無一人,連站務室也是空的。他眼神倏然一變,轉身往出口快步走去,怎知突然出現兩名黑衣人擋在門口,而身後及左右兩側也各有兩名黑衣人朝他走來。


  「我以為你夠聰明。」看似領頭的黑衣人突然開口說道,「即便是你的祖父,也從未如此正大光明地與我們宣戰。」


  解雨臣沒有回話,只是突然笑了笑。


  那樣的笑容,似乎帶了一點苦澀或絕望。至少在黑衣人的眼中看來是這個樣子,因為不可能再有其他意義了。


  在成群的黑影撲向自己的同時,解雨臣的眼前浮現的仍是那名笑得有如陽光般絢爛的大男孩。那個眼神清澈,永遠天真的吳邪。


  也好,他這兒的人愈多,就代表吳邪愈安全。


  當時間偷走初衷,留下的只是苦衷。與其呆在一段時光裡懷念另一段時光,不如將自己刻入永恆的時光,讓對方永遠也忘不了自己。
 






  吉林沙漠,黑眼鏡站在一處沙丘上,安靜地看著劫後餘生的三個少年齊力蓋著帳篷尋找離人碑。同時也眼睜睜看著他們踩到流沙陷阱跌了進去,消失不見。


  吳邪站在距離他差不多十步遠的地方,王盟一樣粘著他不放,二人正低聲不知在交談些什麼。


  黑眼鏡撐著傘站在後方,沒有加入他們的話題。和解雨臣約定的一個月已經到了,但是他卻沒有離開,只因為吳邪已經將那天晚上,解雨臣特意隱瞞的部份計畫全盤告知,同時表示希望他能夠再幫忙做一件事。


  帶有腐蝕性的雨水還在下,滴滴答答地打在傘面上,讓黑眼鏡有種錯覺,彷彿那些雨滴是打在自己的心上,一點一滴啃蝕著他的血肉。


  莫名的心痛。


  插在口袋裡的左手還緊緊握著手機,畫面停在短信收訊欄,裡面只有短短幾個字,是解雨臣發出的死訊。


  似乎是察覺到身後的異樣,吳邪突然回過頭來,「怎麼?」


  「沒事。」黑眼鏡本想一笑置之,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怎麼能這麼確定,一切就能照你的計畫進行?」


  「就是,」一旁的王盟插話說道:「老闆,你不覺得這樣還是有點冒險?」


  「我從西藏回來後,很少會看錯人。」吳邪邊說,邊看向距離自己有些遠的黑眼鏡,對他說道:「這裡就拜託你了。」


  黑眼鏡的笑容裡滲了點苦澀,卻還是點了點頭。


  「你真的變了很多。」


  吳邪沒有理會他,更沒有心思去想他這句話背後的含意,這些年來他已經學會只看結果的道理。


  「走了。」招呼了王盟一聲,吳邪在經過黑眼鏡身旁時,又問了黑眼鏡一句:「你真的不姓張?」


  「姓張的都是不會痛的。」黑眼鏡抽出插在口袋裡的那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可我不管怎樣,還是會痛一痛的。」


  「那我現在可連你都不如了。」吳邪沖著他笑了笑,揮手和王盟兩個人走下了沙丘。


  臨去前,聽見黑眼鏡喊了一句:「別忘了那天你說過的話。」


  吳邪沒有回話,只背對著他揮了揮手,表示自己聽到了。
 










(七)


  王盟的車在公道上開得飛快,快到要是待會出現一堆交警追著屁股後面攔車他都不意外,然而吳邪還是嫌他太慢,抓著前座椅背將頭探到前面,「你就不能再快點?」


  「老闆,極限了。」王盟滿頭都是冷汗,忍不住問道,「我想辭職行嗎?我的心臟負荷不了這工作了。」


  吳邪嘖了一聲,躺回後座翻出一根菸點上,有些不耐煩地對他說:「送我到地方再說。」


  吸了一口菸,吳邪有些焦躁地翻出自己的手機,短信欄裡仍是空白一片。他忍不住又狠狠地吸了一口,卻發現這麼做根本無法壓抑他心中的焦慮絲毫。


  其實他該想得得到,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如果自己這邊一路順利的話,就代表另一邊已經短兵相接,甚至是苦戰到無法想像的地步。


  雖然為了這一場最後戰役,他連自己身邊僅有的友人也推上火線,將必然的犧牲壓在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人身上,可是到了這一刻,他卻害怕了。


  十指緊扣,關節被拗得泛白,吳邪感覺到自己的雙手在顫抖,手臂上的疤痕也開始隱隱作痛。


  這只是個局,你可別假戲真做,千萬不能死了。


  恍然間車身突然一個急停,吳邪整個人幾乎撞上駕駛後座,他眼神凌厲地看向窗外,卻發現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目的地。


  王盟從後視鏡看向他,「老闆,到了。」


  那是東北山線某一路的終點站,雖然此時沒有下雪,但小小車站屋頂上的白雪還未消融,滿是刻骨寒意。


  吳邪二話不說跳下車就往車站內衝去,然而空曠的候車室裡一個人也沒有,他瞇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緩緩地往站務室移動,卻發現裡面一樣沒有人。


  照計畫解雨臣在擾亂了敵人視聽之後,應該會搭上山18線坐到這個偏避的終點站與他會合,然而現在不但不見解雨臣人影,連這個車站也成了死城。


  就在這個時候,口袋裡的手機突然發出聲響,是短信。吳邪用最快的速度掏出手機,點開那封短信,裡面只有一個座標,其他什麼都沒有。


  吳邪轉身用最快的速度衝出車站跳上汽車,同時吼了一聲「開車」,王盟被他吼得一愣,問道:「去哪?」


  「我操!」吳邪低咒一聲,一秒翻到前座將王盟踹到副駕駛座,「邊兒去,繫妥安全帶。」


  三秒鐘之後,王盟開始後悔為什麼他老闆不是直接開門把他踹下車,這樣至少他不用捨命陪君子,在積雪未融的山路上飛車前進。


  座標是在一處山林裡,車子開不進去,所以幾個小時候後,王盟便連人帶車地被扔在路邊。在吳邪身影被樹林吞沒前,王盟忍不住問了一句:「我得在這裡等多久?」


  「你要敢先溜了,老子回來抽死你!」


  「………」王盟淚流滿面地縮回車上,他這也算是遇人不淑了吧。
 




  吳邪一路往山林深處走去,他身上沒背多少東西,但林中樹木盤根錯節,兼之積雪過膝,他只能一腳深、一腳淺,步伐蹣跚地往座標所指的區域靠近。


  一直以來吳邪都以為自己已經可以看淡生死,也以為自己足夠強大可以平靜地接受一切,接受無數人在他的面前死去,無數鮮血染透他的衣服,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那是多麼幼稚的想法。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看到這個樣子的解雨臣,他總是遊刃有餘,永遠帶著一抹淡淡的微笑,舉手投足間不失優雅,強大而美麗。


  此時的解雨臣安靜地坐臥在樹下,身上只穿著一件皮衣的他看上去特別單薄。他上身斜倚樹幹似是假寐,蒼白的面容猶如白雪,然而鮮紅的血液順著他的手指滴落雪地,染紅一片有如盛開的海棠。


  吳邪撲上去試了一下脈博,發現人還活著時差點虛脫。他伸出有些顫抖的手輕輕撫上解雨臣冰冷的臉頰,試圖將自己掌心的溫度傳遞過去。


  「小花,醒醒。」


  解雨臣的睫毛很長,但不翹,此時就像一對夜蝶,安靜地伏在那兒。雖然很美,但吳邪更希望他能看見被那一對夜蝶所覆蓋的,埋藏無數言語的眼神。


  「小花,醒醒。」


  這一次,顫抖的尾音已經出現哽咽的聲音。


  人生有多少痛苦,才能有多少成長。如同毛蟲得在蛹內經歷漫長的寂寞與痛苦掙扎,才能羽化為蝶。人生的成長也是伴隨著或深或淺的傷口,只怕最終熬不過痛苦,崩潰在勝利的邊緣。


  吳邪突然驚覺,一直以來他只將目光鎖定在追逐前方的背影,直到守在身邊的人一一倒下了,他才開始感到惶恐。


  「沒事,」躺在雪地裡的解雨臣突然開口,語氣飄忽幾乎一個不注意就會消散在風中。只見他用力扯出一抹微笑,對泫然欲泣的吳邪說:「剛不小心睡著了。」


  吳邪聞言心跳漏了一拍,連忙說道:「別睡,我帶你回家。」


  他咬牙將人背起,駝著解雨臣走在厚重的積雪裡,在雪白的地上拖出一條怵目驚心的鮮紅。


  「我們回家。」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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