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鋪子的門我都關上了,您若真的累了就上樓躺吧。入秋了,在這兒躺容易受寒的。」
王盟的聲音從門邊傳來,我眼睛睜也沒睜,只淡淡應了聲,當作是聽見了。隨著王盟將門上鎖的聲音結束後,四周便靜得再沒一絲聲響。其實我沒睡著,很多時候我躺在這張椅子上,眼睛雖然是閉著的,但腦子卻再清晰不過。
幾年了?我抬眼往牆上曆紙望去,看著那兒上面印刷的年份,不由得閃了閃神。才三年……伸手握了握懷中那四四方方的東西,感覺自己那平靜得近乎死亡的心似乎又再次跳動了起來。
當年從長白山回來後,為了處理三叔鋪子裡的事情,我忙到完全沒空去仔細思考那些發生過的事情,也或許是我打從心底不願意再去思考那些事情,只想把一切留在過去。
三叔留下的爛攤子並不好收拾,尤其連潘子也離開的情況下。所幸在碰上很多尖子的時候,二叔都會跳出來打點,雖然我總覺得他也有很多事情瞞著我,可再怎麼糾纏也沒辦法從他那閉得比蚌殼還緊的嘴裡問出什麼,幾年之後我也就放棄了。
牆上的鐘在這時候敲響了一下,正好是半點。我站起身來將掛在衣架上的大衣披上──今天約了胖子上樓外樓吃飯。
雲彩的死讓胖子消沉很久,我也因為一直忙著三叔鋪子裡的事,沒空去看他,只得托阿貴多關照著他一些。前些日子可能是走出傷痛了,胖子主動打了通電話給我,說是想來看看老朋友。電話中我說想再去一趟長白山,沒想到他二話不說就決定要跟,還約了今天回來。
和那一天一樣的立秋日子,真不曉得胖子是不是故意的。一進到館子裡,我的目光不自由主地落在了那張靠窗的桌子上,領路的服務生很會察顏觀色,立即將我領到了那座位上。
等待的時間裡,我點起了一根煙,在彌漫的煙霧裡彷佛看見悶油瓶就坐在對面,依舊一臉的漠然淡定。直到手裡的煙燙到手指時才回過神來,一抬眼正好看見胖子氣急敗壞跑過來的模樣。
「唉,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高速路上堵成這樣。欸~我說天真,我可不是故意遲到,是真的路上車子堵得緊。」
「沒差,我才在想你再不來,我明個兒就自己出發了。」
「那怎麼成!?」胖子將背上大包往腳邊一扔,大刺刺地在我面前坐下。「當年我可是說過了,如果真的有一天,你覺得有一個地方非去不可並且凶多吉少的話,一定要叫上我。小哥已經一聲不吭地走了,天真你可別讓胖爺這輩子再有什麼遺憾。」
胖子的話讓我心底沒來由地一抽,想起那時候悶油瓶離開前說的話──
『十年之後,如果你還記得我,你可以帶著這個東西,打開那道青銅門。你可能還會在裡面看到我。』
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說實在話,我不只一次納悶為什麼是十年,後來才驚覺,那不過是悶油瓶為了阻止我跟他一起進去的迷霧彈。他大概是認為這段時間夠我忘了一切,好好去過自己的日子,把那些荒誕不經的回憶留在過去。
只是真有那麼容易嗎?如果一切真如地下室的那人離去前所留下的那封信上所言,這一切早該結束,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還要那麼眼巴巴地進青銅門去。
要我什麼也不做地在這裡枯等十年,我做不到。如果所有的問題都源自於青銅門後的秘密的話,與其去期盼身邊那一個個惟恐避之不及的知情人士說清楚,倒不如靠自己去挖掘出真相。
似乎是不習慣我這麼安靜,胖子啐了一聲,「瞧你現在這個模樣,倒和當初的小哥有幾分相像了你。不過你放心,胖爺我說話算話,你想上哪兒去胖爺就陪你上哪兒去。」
我沒理會他的調侃,將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問:「找到住的地方了嗎?我讓人給你安排安排?」
「欸~得了,胖爺我隨遇而安,今天就在你這兒將就一下,反正明個兒一早就要出發了不是?」胖子看樣子是真的渴了,舉起杯子一口喝個精光,給燙得臉都揪成一團。
「你愛喝,這兒還有一壺,沒人跟你搶呢。」
胖子瞪了我一眼,伸手將茶壺搶過,一邊替自己倒茶一邊問:「你這幾年把吳家事業搞得有聲有色,要就這麼走了,沒問題嗎?二爺那裡怎麼處理?」
「我有留了書信,要真的不回來了,他們看了自然就會明白。」
似乎是聽出我話裡堅決的語氣,胖子很難得地沒再就這個問題點多作意見,開始對著桌上的菜肴狂掃。我原本沒打算喝酒的,可是胖子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勁,後來簡直把酒當水在灌。我雖然一開始有意推辭,但後來拗不過他一再邀酒勸進,居然也跟著喝到爛醉如泥,連怎麼回到家裡的都忘了。
 
隔天一早醒來,宿醉讓我頭痛欲裂。我瞄了一眼鬧鈴,連咒駡的時間都沒有,連忙捂著頭從床上跳起來。同一時間,我發現似乎有哪裡不對勁,下意識地將手伸入懷中,卻什麼也沒有摸到。霎時我腦中幾乎一片空白,又不死心地把身上每個口袋都翻找過一次,連被扔在床頭、地上的大衣和夾克也不放過,卻仍然沒有找到那樣東西──鬼璽不見了!
「胖子!」我沖出房門,扯開喉嚨大喊,卻完全沒有回應。我不死心地跑到隔壁客房,一腳把門踹開,卻發現裡面整整齊齊的,一點也不像是有人睡過的樣子。
這是怎麼回事?我的腦子一下子被炸蒙了。胖子和鬼璽都不見了…難不成他趁我昨晚喝醉時拿走鬼璽了?這說不通啊!
就在這個時候,房裡的手機響了起來,我立馬沖回房去將它從衣堆裡挖了出來,上面顯示的名稱不是別人,居然就是胖子。
「你他媽的上哪兒去了!?」
電話那頭的胖子似乎被我的語氣嚇到,頓了一會兒才回話:「欸,我說天真,就算胖爺我昨晚放了你鴿子,你也沒必要火成這樣嘛?又不是我願意的,你叫這高速路上別堵車子啊!」
「你…你說什麼?」我愣了一下,頓時有些跟不上拍。
「高速路上好像有路段翻車了,車子堵得很嚴重,我看還得再三、五小時才能到你那兒了。」
胖子接下來還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聽不到了,只感覺全身的血液像在瞬間被抽離,渾身冷得像是跌入了冰窖一樣。
「喂?天真?你有沒有在聽?」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聲音全梗在咽喉裡發不出聲,只能在心裡不斷問到底昨天是誰裝成胖子,把鬼璽拿走了!?
「喂,天真,你怎麼了?」
似乎也發覺不對勁了,胖子的語氣一下認真了起來。可我現在腦子裡全亂成一片,根本不曉得該怎麼辦,深呼吸了一下之後,我將昨天和那假胖子在樓外樓吃飯,然後醉倒後鬼璽不翼而飛的事跟他簡單說明一下。
胖子聽完沉默了下來,似乎也在思索是誰會幹下這種事,不一會兒便對我道:「天真你先緩緩勁,這事急不來,等我到了再說。」
說完也不等我回話,就這麼把電話給切斷了。我愣愣地盯著手機好一會兒,才用力揉了揉臉好讓自己清醒一點。說真的,知道我手裡有鬼璽的人就只有胖子,還有誰會知道這件事?而且對方拿了鬼璽做什麼?難不成那個人知道用鬼璽能打開青銅門?一連串的疑問搞得我幾乎坐不住。
我一直等到天都黑了,還是沒看見胖子出現,再打給他時卻沒有人接,急得我只能在原地打轉。等冷靜下來之後,我決定給小花打了一通電話,要他幫我準備上長白山的東西,感覺得出來他對我這突如其來的要求有不少疑問,卻沒多問一句,只說他會替我辦好。之後我上網訂了今天最後一班飛往北京的機票,便一路朝機場狂奔而去,期間也沒忘了發短信給胖子,告訴他在長白山下的入口站會合,逾時不候。
到了北京之後,開往延吉的班機已經出發,得再等上一天才有班次。我站在出口站看著人來人往的車水馬龍,想了一整個晚上,我總覺得拿走鬼璽的人肯定也知道它的作用,正因為這樣,我更顯得焦躁不安。
胖子還沒給我回電話,就算他昨天看到我的短信,立即調頭往北京過來,沒有花上一天的時間恐怕也到不了。原本是打算等他到了之後一起進長白山的,可現在卻沒時間等了!我狠狠抽了自己二下耳光,讓自己鎮定一點之後,便再給小花撥了通電話,問他東西準備好了沒有,我想立刻出發。
「這時候你打算一個人上長白山做什麼?」
手機那頭傳來小花的聲音,語氣聽起來有些奇怪。我愣了一下,畢竟這些年我拜託他的事情多了,從沒見他多問過一句。該不該讓小花知道我上長白山做什麼?我居然猶豫了。
他又問了一聲,我支吾半天答不出來。就在這個時候,一輛車子停在我身後,回頭望去,竟然看見小花一手還拿著手機搭在耳邊,一手打開車門朝我走來。
我張大了嘴好半天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問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前些日子雪崩,長白山封山好些天了,單靠你一個人想進去根本就不可能。」
我在心裡暗罵了一聲,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還遇打頭風。看著小花那一臉嚴肅的表情,我想要是不跟他說清楚,他大概死也不會放我進長白山。可是悶油瓶和鬼璽的事,真的有必要讓第三者知情嗎?若讓小花知道我進長白山想幹些什麼,我猜他應該會直接把我敲暈後打包送回杭州。
正當我腦子裡飛快轉著該用什麼理由塘塞過去時,小花的視線越過我,像是看到了什麼,眼神瞬間閃了一下。我一愣,正想回頭去看,小花已經抓住我的手腕往車上拖去。
「進去。」
我被他不由分說地硬塞上車,還來不及開口抱怨,車子已經向前奔駛,速度之快害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搞什麼,趕著去投胎嗎?」
我捂著磕疼的下巴,朝駕駛座瞪去,沒想到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開車的居然是黑眼鏡,正似笑非笑地透過後視鏡打量著我。看到我驚訝的表情似乎讓他很開懷,居然毫不掩飾地咧嘴笑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轉過頭去看向小花,後者正全副精神地盯著手機上,纖細的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按著,看樣子是在給誰發短信。
「先去拿東西。」小花理都不理我,逕自這麼對黑眼鏡交待,直到發完短信了才抬起頭來看向我,「指望你機靈點黃花菜都涼了,不過也多虧你,潛在底下的最後一條魚也浮上來了,現在我們得一起上長白山去。」
我一時間無法反應過來,但在看見小花臉上的表情、再細想他說的話之後,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我又被騙了,還被騙得很徹底!
如果當時地下室的那人留下的那封信上的內容是真的,那麼所有的一切應該在三年前的那一天就全都結束。可是現在小花的反應卻顯示出事情還沒有了結,而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仍秘密進行著,那封信打從一開始就只是用來瞞哄而已。
頓時一股莫名的火氣直沖了上來,當下也不曉得哪兒來的勇氣,居然伸手揪住小花的衣領質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仍然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裡的那個人,那種感覺實在是難以言喻。只是小花卻完全沒把我的怒氣放在眼裡,用再淡然不過的語氣道:「小三爺,什麼都不知道是幸福的,你就別多問了吧。」
「別給我轉移──」
話題。
最後二個字還來不及說出口,車子突然緊急剎車,強大的後作力讓我整個人撞上前座椅背,原本揪住小花衣領的手也松了開來。
「小三爺,到了。」黑眼鏡像是完全沒看到、也沒聽到剛才後座的對話,似笑非笑地透過後視鏡這麼對我說。
我的手還揪在小花的衣領上,視線卻忍不住朝車窗外望去,發現車子是停在一家登山社前面。看到我一臉不解的表情,小花扯開我的手道:「現在靠你一個人上長白山無疑是找死,若你真想上去,就跟著我們吧。」
我聽完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人已經被不知道何時打開後座車門的黑眼鏡給拽下車。
一進到店裡馬上就有夥計上來招呼,黑眼鏡熟練地清點裝備,小花仍然低頭在發短信,恍然間我有種又回到塔爾木、第一次遇見黑眼鏡時的感覺。我仍然是一無所知,卻有勇無謀地硬是闖入了一件他們正在進行的事情裡。
我一時之間腦子亂成一團,幾乎成了漿糊。恍然間想起胖子,連忙撥了通手機過去,響了半天還是沒人接。我又氣又急,卻莫可奈何。我伸出雙手用力拍向臉頰,吃痛之下腦子果然清醒多了。看小花的樣子似乎是對於這一切事情瞭若指掌,我甚至有種他也知道鬼璽讓人摸走的感覺。
正胡思亂想間,黑眼鏡已經把裝備都搞定,正好三套、一人一套。小花收起手機,抬起頭來對我道:「沒時間了,換上裝備之後我們立即出發。」
雖然對不起還在高速路上堵車的胖子,但小花在出口站時的反應讓我很難釋懷,直覺告訴我拿走鬼璽的人應該也已經出發了,若想要把東西追回來,自然是越早出發越好。我再發了封短信告訴胖子自己和小花先出發後,便鑽上車跟著出發。
開車到長白山少說得花上十多小時,為了讓黑眼鏡保留體力,小花多讓一個人上車充當司機,一行人就這麼直接沖向二道白河。第二天天亮,我們已經到達了二道白河。小花找了個地方讓我們把裝備換上,便開始往雪山小道走去。
秋天原是長白山的旅遊旺季,今年卻因為雪崩的關係提前封山,小花也不曉得使了什麼手段,我們一路上完全沒有受到阻攔。但也或許是因為這樣,上山的人並不多,就只有我、小花和黑眼鏡三人。
一路無話,小花和黑眼鏡像是在追什麼似的,行動的速度快得嚇人,一點也不像是走在雪地裡。好幾次我都被他們遠遠地拋在後面,要不是幾次他們有停下來等我一會兒,我只怕早就跟丟了。
一路上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小花和黑眼鏡都沒有到過雲頂天宮,這也是為什麼我原先會約胖子陪我走一趟,因為去過那裡、且還聯絡得上的,就只剩下他而已。可是小花和黑眼鏡現在走的路,依稀就是當年我們走過的路,彷佛他們也去過雲頂天宮一樣。
刮著風雪的山路實在是不好走,體力消耗也很大,一路上只能緘默而行。我們一連走了好幾天,晚上也只是在雪地之中挖了一個雪窩,鋪上防水布,燃起無煙爐子就這樣撐過夜晚。直到第三天風雪停了,我們才找到一塊比較乾燥的地方生起篝火。
我坐在火堆前揉著自己幾乎僵硬的雙腿,不時抬頭打量火堆對面的小花。他的臉色比出發前更加嚴肅,彷佛有什麼大麻煩糾結在心裡一樣,反倒是黑眼鏡仍是一派悠哉,活像是出來露營似的。
我盯著他們二人看了好一會兒之後,再也忍不住地問:「都到這裡了,你還不肯跟我說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
小花抬起頭將目光投向我,卻完全沒有打算開口的跡象。我問了幾次,他都毫無反應,一旁的黑眼鏡也只是要笑不笑地盯著我看,像是在打量什麼似的。看見他們二個那副模樣,再好脾氣的人火氣都會上來,就在我獨自生著悶氣,沒打算再從他那裡問出任何一句話時,他忽然說道:「你應該有察覺到,當初發生那麼多事情的時候,就算是再怎麼無法繼續撒謊的情況下,你周遭的人也一定會繼續對你撒謊。」
我瞪著小花沒答腔,卻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十分耳熟,似乎誰也曾對我這麼說過。在火光的映照下,小花的臉上難得露出一抹疲憊的神態,他伸手抹了抹臉後又道:「當初都沒人能跟你說些什麼,如今的我更不可能說,因為我也只是照著某人的吩咐處理善尾的事而已。但我想應該有人和你說過了,有些謊言是為了保護一個人。就連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保護你。」
我不禁一愣,反問:「保護我?」
小花沒有再理會我,只是沉默地盯著熊熊燃燒的篝火陷入沉思。一夜無話,我抱著滿腹疑問躺進睡袋裡,心中各種鬱悶卻讓人無法入睡。拿走鬼璽的也許就是小花口中的最後一條魚,但是他又是誰?
聽小花的語氣,這些年他似乎也成為地下室那人所謂的「觸及核心秘密」的一員。我早就已經放棄再去追究當初那一連串的謊言背後所隱藏的真相是什麼,但冥冥中卻像是有只看不到的手將我一步步向它推進,躲也躲不掉。
不曉得躺了多久,最後我還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半夢半醒間,我又夢到了悶油瓶,夢見他走進青銅門的身影。一種久違的恐懼湧上了心頭,我想上去阻止,卻發現自己動不了,有個人從身後死死將我抱住,怎麼也不讓我上前。
明明知道這只是在作夢,我卻止不住內心的恐懼,在他身影即將沒入青銅門後時,我再也忍不住地大喊:「不要走──!」
我看到悶油瓶回過頭來,視線和我對上,居然沖著我咧嘴一笑,道:「好,我不走。」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沒想到會這麼好說話,這果然是在作夢。然而當我再定睛一看卻嚇得差點叫出聲來──眼前的悶油瓶居然不知何時變成了黑眼鏡,正一臉開懷地對著我笑。
「小三爺,沒帶上你的話我哪兒都不會去,這下你可以放心鬆手了吧?」說著,下巴還朝下努了努。
我順著那方向低頭看去,發現自己居然將黑眼鏡的雙手抓得死緊時,腦袋轟地一聲,連忙將手甩開。
黑眼鏡笑了笑,似乎沒放在心上,站起身來對我道:「整理一下準備動身了,別讓花爺等太久。」
確認他走出營帳之後,我用力搓了搓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沒事作那什麼夢,竟然還把黑眼鏡給當成了悶油瓶。
收拾好之後我們便繼續往前走,小花沒什麼特別反應,看來黑眼鏡沒跟他多說什麼。可感覺黑眼鏡回頭看我的次數卻變多了。而且不曉得是不是我錯覺,總覺得他的笑容裡多了些什麼。
在繞過一個山口之後,小花突然停了下來,我向前一望,心裡暗叫一聲糟糕。前面的山體全部塌了下來,我看到一片之前沒有見過的雪包。若記憶沒錯,我們已經到了裂谷出口附近,可是這些雪包把之前的路線全部搞亂了,根本找不到當初脫逃的岩縫裂口。
而且我印象很深刻,當初在悶油瓶消失後,岩縫中那唯一可以通往地底裂谷的道路就已經封閉。就算找到岩縫,恐怕我們最多也只能走到當年躲暴風雪的溫泉口而已,只是我還抱著一線希望,也許那道路這次又會突然出現也說不定。
小花的臉色不怎麼好看,琢磨了一會兒之後他領著我們再往上爬。上面的積雪滑坡得相當厲害,不停地有一片一片的雪坡斷裂,直往下滑。我們邊避開碎雪邊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但感覺只是在一片茫茫雪地中繞圈,根本就找不到那條可能已經被積雪掩埋的縫隙。
好不容易爬到上面之後,我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小花示意我留下來喘口氣,便不死心地和黑眼鏡分別再四處去查探。正當我緩過氣打算跟上去時,卻感覺到腳底下的雪堆似乎有些滑動。我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人已經陷了下去,連發出驚呼的時間都沒有。
巨大的衝力撞擊著我身上每一個地方,一瞬間我鼻子、嘴巴裡全是雪沫的味道。我感覺摔到了一處斜坡上,但頭頂上的碎雪不停砸下,下墜的情勢止都止不住,人就這麼直往下滑去。
我驚恐地到處亂抓,試圖止住下滑的趨勢,但是瞬間我底下一空,竟然滑出了斜坡,淩空摔下去。下落的過程極快,我在空中不停打轉,雙手只能漫無目地在四周亂抓。還沒等我抓到任何東西,背就撞上了一個類似於石板的東西,整個人被撞得差點吐血。
我疼得眼前一花,沒等我緩過來勁來,耳邊便聽到一連串接「喀啦啦」的聲音,石板耐不住重量居然斷了。我整個人又往下摔去,迎面撞上了另一塊石板。我顧不得身上劇痛難忍,伸手想去攀住石板。但那石板一來是斜的、二來太過平滑,完全抓不住。人就這麼滑了出去,繼續向下摔落。
一連串的撞擊把我撞的暈頭轉向,落地的瞬間一股辛辣的液體從喉嚨噴了出來,倒流進氣管裡嗆得我幾乎無法呼吸,一咳嗽胸口就是一陣絞痛。我睜開眼想看清楚自己摔到哪兒了,但是四周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我掙扎了幾下都沒能坐直身子,索性就這麼仰躺著。
黑暗中靜得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恍然間我感覺有人靠了過來,伸手察探我的傷勢,只可惜那時我的視線已經模糊,連想張口說話都不行。我想小花他們應該沒那麼快就能找到我,那一刻,我想到的居然是悶油瓶,然後就失去意識了。
 
我不曉得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醒過來時已經不在原本的地方,而且身邊還燃著篝火。我有些艱難地坐起來,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口都已經被處理過了,只是渾身腰酸背痛,不但一點力氣都沒有、連胸口也疼得厲害。我抬頭打量了一下四周,突然覺得這地方有點眼熟,再仔細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頭頂上滿是掛著巨大鈴鐺的鎖煉,只是上面沒有看見任何一隻人面怪鳥。我有些僵硬地轉動脖子,果然在另外一邊看見了青銅巨門──有人在我昏迷期間,將我移到這裡了。是誰?會是悶油瓶嗎?
我顫悠悠地站起身來,四周沒看見其他人,身體的狀況感覺起來不是很妙,只稍一吸氣胸口就是一陣絞痛,連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捂著胸口喘氣。我抬起頭朝青銅門看去,這一看之下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在那三十米高的巨大門扉前,竟然站著一個人影。
因為距離太遠了,我沒法子看清楚那人是誰,腦海卻閃過無數念頭:那人是誰?是他把我帶到這裡的嗎?真的是悶油瓶嗎?
我顫顫巍巍地朝青銅門的方向走去,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也跟著加快,緊張得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隨著距離的拉近,那人的身影愈發清楚,可我邊看著那背影邊浮現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
那人穿著一身卡其色的登山裝,正抬頭出神地望著青銅門,似乎是聽見了我的腳步聲,他忽然轉過頭來看向我。那一瞬間我頭皮一麻,腦袋幾乎炸成一團──那是我的臉,那個人居然和我長的一模一樣!
但是那種震撼只維持了一下,在瞬間的內心發毛之後,我便恢復了平靜,因為我想起在巴乃發生過的事情,我甚至還清楚記得當時那個人說過的話:『可惜,你沒有你自己想的那麼重要。去陰曹地府的路上,猜猜我到底是誰。』
「你可終於清醒了,」那人突然沖著我笑了笑,「所幸你包裡的東西很齊全,不然我還真不曉得該拿你怎麼辦。」
「你到底是誰?」
看來我是真的摔得很慘,一說話胸口就疼得厲害,說起話來也有氣無力,幾乎是在說給自己聽。不過那人似乎是聽得很清楚,加深嘴角的笑意之後道:「都已經到這時候了,問這問題還有意思嗎?」
「你什麼意思?」
那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自顧自地道:「吳邪,我們來做個交易吧,你幫我一個忙,然後我告訴你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皺眉,忍著胸疼問道:「這事情太沒頭沒腦了,而且我連你是誰都還不知道,誰又知道你要我幫你什麼?」
「很簡單,」他伸手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一看見他攤在手裡的那東西,我腦子就嗡了一聲,幾乎背過氣去──在他手上的,竟然就是被那假胖子摸走的鬼璽!他完全沒把我的反應放在眼裡,只接著道:「你替我打開這道青銅門,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告訴你。」
我中過他的招一次,怎麼也沒辦法相信他,可是鬼璽確實在他手上,該怎麼拿回來是個大問題。我看了他一會兒,還是那一句話:「你到底是誰?」
那傢伙突然輕笑出聲,那模樣看上去竟然和我的笑無比的相似。和巴乃那次一模一樣的感覺,和一個和自己長得那麼像的人鬥智真是一件萬分詭異的事情,只是我不會傻到再讓自己中他第二次招。我決定不再說話,只冷冷地看著他,聽他接下去會怎麼說。
「吳三省讓你從小聽著我的事情、學習我的字跡長大,就是為了讓所有人誤會你就是我,好蒙混那些人,雖然這樣也間接幫了我不少。只是你被當成煙霧彈在高度危險下長大,卻對這一切一無所知,也難怪會被取名為吳邪了。」他頓了頓,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若我說,我就是齊羽,你相信嗎?」
「我若說不信呢?」我被他訛過一次,而且在經歷過這麼多事情之後,我已經學會不要再那麼輕易就相信別人說的話。
他看著我,並沒有因為我的回答而有其他表情,只靜靜地盯著我瞧,直到我被他看得渾身不對勁時,才又不厭其煩地開口說道:「吳邪,這是你最後可以知道真相的機會,只要你答應替我打開青銅門,我可以把他們一直以來欺瞞你的事情全都告訴你。」
我不得不承認他搔到我的癢處了,雖然以為自己已經對於那些謊言背後的真相再不感興趣,但當眼前有個機會可以窺探時,卻又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看樣子這個人知道很多事情,如果說他真的就是齊羽,那麼很多以前想不透的東西,似乎就都可以串在一起。只是為什麼他和文錦還有悶油瓶在這二十多年來完全沒有老?還都非常執著於要進到青銅門後?
他拿著鬼璽朝我走近,我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他看到我的反應只笑了笑,便在距離我還有六、七步遠的地方停下,對我道:「你一定覺得奇怪,鬼璽現在明明在我手上,又為何要你幫忙。」
我警戒地盯著他,深怕他突然發難。雖然依我現在的狀況看來,就算他真想做什麼,我大概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不過他沒有其他多餘的動作,只靜了半晌才又接著道:「只有被認定的人拿著鬼璽來到門前,才能順利將門打開。這也是為什麼我要費盡心思將你帶到這裡,並且拜託你幫忙。」
我想起了悶油瓶在消失前對我說過的話,這一個十年,原本是我該進到青銅門後去當那守門人的,但是悶油瓶卻自己進去了。我很想知道青銅門後究竟有什麼秘密,卻下意識地不想遂了這個人的心願。他的城府太深了,在當初那種情況下都有心思訛我,更何況是現在?
這時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小花,這個人突然就這麼把我移到這裡,小花和黑眼鏡現在也不曉得怎麼樣了,不曉得有沒有發現我跌下來的那個雪洞。說實話,我沒辦法相信眼前這個人所說的,但是依我現在的情形,和他鬥起來一點勝算也沒有,何況我確實好奇他口中的真相究竟是什麼,更想拿回他手中的鬼璽。權衡再三,我開口道:「我答應你,但是你必須現在就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對他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刻版印象,在那瞬間我彷佛看見他的眼神閃了一下。但是接下來我的注意力就完全被他口中娓娓道來的故事給引開,中間有很多訊息是我已經知道的,所以我只列出幾個比較重要的部分。這幾部分一出來,整起事件中遺落的幾個點就全部聯繫上了。
當年的考古隊被賦予一個任務,必須去尋找到延續某一位重要人物的性命、甚至是讓那一位長生不老的方法。而這一切,全都是張大佛爺起的頭,他們不過是背負著不可扭轉命運的第二代,必須去承接起上一代沒有完成的任務。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曾經找到可能是長生不老藥的丹藥,考古隊上的幾個人被迫吞下,成了實驗的白老鼠。
他讓我想起文錦說過的話、還有療養院底下的霍玲。若真是那樣,也難怪他們會瘋狂地去追查下一步該怎麼做,因為不論是誰都不會想成為那半死不活的非人模樣。只可惜當他們好不容易尋到海底古墓時,解連環決定違抗這個命令,並且開始和三叔聯手追殺和當初那件事情有關的所有人,試圖將這一切掩埋在過去,永遠不為人所知。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非常平靜,彷佛只是在闡述一個故事而已。但是我卻不由得想起除了霍玲以外,另外那個和我面貌相同的人在地上爬的模樣。我忍不住問道:「影帶裡,在地上爬的那個人是你?」
他沒有回答,只沖著我一笑,接著說下去:「他們想終止這個可笑的計畫,將整個宿命徹底地終結。但是我們卻不能停,一旦停下來,我們就將成為那不人不鬼的怪物。」那一剎那,我從他的眼神裡看見了極深的怨懟,搭上和他臉上的笑容十分詭異。他聳了聳肩,幽幽地說,「其實我又何嘗不想要早點終結這一切?只是我不甘心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所以無論如何我也要進去青銅門,看看那裡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老實說這幾年事情經歷得多了,他的話並沒有在我心中引起太大的漣漪,更不用說騙我的人還嫌少嗎?在這一個扣著一個的巨大謎團裡,我已經學會不要輕易相信任何話,只相信自己看見的東西。
我的反應顯然他有點難以接話,他靜了半晌,說道:「這些年你真的長進了不少,可是吳邪,你真的捨得放棄這最後一次機會?」他拿著鬼璽向我走來,「你原本就想打開青銅門去找張起靈不是嗎?就算你不想幫我,就當是為自己開的又如何?」
我看著他停在我面前,忍不住將視線落在他手中的鬼璽,右手居然就這麼伸了過去。但是在我的手指碰觸到鬼璽的前一秒,耳邊卻響起了刺耳的槍聲,子彈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從身後呼嘯而過。那一瞬間眼前的一切就好像慢動作,我看見他的身子一偏,卻沒能躲過子彈。下一秒他的胸前就炸出一片血花,整個人翻了一個跟頭,重重往後摔去。
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回過頭去正好看見小花和黑眼鏡正從裂谷的另一頭疾奔而來,那一槍是黑眼鏡開的,而且看樣子他還打算再補上第二槍。我下意識地挪動腳步擋在他們之間,對黑眼鏡大喊:「不要開槍!」
黑眼鏡還維持著準備扣下板機的姿勢,但他身旁的小花卻已經氣急敗壞地大吼出聲:「蠢蛋!快讓開!」
我還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已經感覺到脖子上一涼,似乎有金屬類的東西緊貼在皮膚上。那一瞬間我只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我竟忘了身後這傢伙曾經想置我於死地,居然敢背對著他。沒想到這時候黑眼鏡居然還笑得出來,那表情彷佛正在欣賞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一樣。
下一秒我只感覺到脖子上的冰涼感被一陣灼熱取代,幾乎是同一時刻,黑眼鏡也扣下板機,子彈再次貼著我的耳朵擦過,炸得我耳膜嗡的一聲。
這一切發生的時間實在是太短,短到我完全反應不過來,只下意識地捂著脖子跪倒在地上。小花瘋了似地沖向我,一手抓住我的肩膀將我從地上掀起來,另一手則拉開我的手察看傷勢。
「還好只劃開皮肉,要再慢一步……」小花說到這裡就停下來沒再說,只急忙翻出醫療箱處理我頸上那還在滲血的傷口。
黑眼鏡扛著步槍悠哉地走了過來,好似剛才他根本就沒開過槍一樣。他停在小花身後,臉上笑容不變地對他道:「早跟你說了別把他帶來,你偏要,差點出大事。」
小花沒有回答黑眼鏡,只快速卻輕柔地包紮著我的傷口。接連發生了太多事,我幾乎沒辦法靠著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只能在小花的攙扶下勉強站穩。站起身後,我忍不住回頭看了地上的那人一眼。
老實說,看見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倒在血泊裡的感覺並不很好,但我實在是有太多疑問了。青銅門後的秘密究竟是什麼?這個人到底又是誰?小花和黑眼鏡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輕輕掙脫了小花的手,在那個人的身邊蹲下。被槍打出來的傷口還有血不斷流出,他瞪大的雙眼彷佛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死了。我看了不忍,伸手替他合上眼睛之後,抬頭看向小花,問道:「不都說整個宿命徹底地終結了嗎?不是說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嗎?這個人到底是誰?他真的是齊羽嗎?」
小花的眉宇間看起來十分疲憊,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對我道:「我知道的事並不多,所做的一切也只是照著那個人留下來的指示。至於他,你可以說他是齊羽,但也可以說不是。」
「你這話什麼意思?」
小花沒有回答我,邊上的黑眼鏡卻說話了。他笑著說道:「小三爺,齊羽是真的已經死了。至於這玩意兒是怎麼變出來的,我想你看看他胸前掛著的東西,應該就能琢磨出來了。」
聽完黑眼鏡的話,我低下頭看了那人一眼,在心裡默念了一聲對不住之後,伸手朝他胸前摸去,摸出底下是一條項鍊。將項鍊拉出來之後,勾在鏈子上的東西卻讓我大吃一驚──居然是六角銅鈴!
我腦海中閃過當年和老癢在夾子溝發生的事,頭皮不由得一陣發麻,連忙將手裡的六角銅鈴甩開。
黑眼鏡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語氣還是那樣漫不在意地道:「這玩意兒你要說他是齊羽,確實是齊羽;但要說不是嘛,的確又不是。」
「好了,既然處理完了,我們也沒必要再逗留,回去吧。」小花突然出聲,伸手就要來扶我,卻被我躲了開。他的語氣頓時變得有些不耐煩,冷冷地問:「你還想幹嘛?」
我沒有回答他,只默默地伸手將那人緊握在手心裡的鬼璽取下,還來不及站起身來,就被小花狠狠抓緊肩膀扳過身子,正對上他那張顯然盛滿怒氣的臉。
「連你也想進青銅門?」
青銅門後的秘密究竟是什麼?真的值得用那麼多人的犧牲來換取隱瞞嗎?我渾身發抖,卻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這時候,悶油瓶那一雙淡然卻平靜無波的眼神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清晰得彷佛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他,而不是小花一樣。我定了定神,毫不退縮地迎上小花的眼神,對他道:「打一開始我上長白山,為的就是進青銅門。」
縱然十年的時間還沒到,但我等不了那麼久。而且若真的像悶油瓶說的那樣,照輪是輪到我進那青銅門去,我也不要他替我。
沒想到小花下一秒居然就伸手過來搶我手中的鬼璽,我一驚之下連忙將鬼璽往懷裡藏,拼命用雙手護住。可我體內還有從雪洞摔下時造成的內傷,根本經不住激烈的拉扯,沒幾下我就疼得呻吟出聲。
眼看著鬼璽就要被搶走時,胖子的聲音居然在這時候出現:「我說花爺,那鬼璽可是小哥留給天真的,你這樣明目張膽的搶也太不上道了吧?」
小花的動作因為胖子的話明顯一滯,我順勢掙脫他的箝制,跌坐在地上。邊上的黑眼鏡還是帶著一抹笑,那一副興味盎然的模樣活像就是來看戲的。
看向小花身後那突然出現的胖子,我難掩驚喜地問:「你怎麼也來了?」
「你還敢問我?天底下敢放胖爺我鴿子的,合計也只你一個了!」
胖子說完這話停下來喘了一會兒,顯然剛才也是一路狂奔過來的。接著便無視一旁的小花和黑眼鏡,逕自向我走來,一把將我從地上拽起。動作之大,讓我疼得又是一陣呲牙裂。
胖子看了我的反應一愣,問:「你這是怎麼了?」我還來不及跟他說這一路上發生的事情,他已經看見我身後那倒在血泊裡的死人,一驚一乍地大叫了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套句你的話叫做孩子沒娘,說來話長。」
我讓胖子先把手先放輕些,我身上還有內傷,也不曉得骨頭有沒有給摔斷,要再讓他這麼扯下去可吃不消。我將自己從雪洞上摔下來之後發生的事情,簡單扼要地跟胖子說了。
小花顯然也很想知道我是怎麼被帶到這裡來的,便在一旁安靜地待著、沒再發難。至於黑眼鏡還是老樣子,一臉笑意地扛著步槍在邊上看著。有時我不禁會想,這人是不是和悶油瓶一樣,臉上就只有那一號表情,只是一個是沒表情,另一個是只會笑。
聽完一切,胖子掃了小花一眼,對我問:「那你現在怎麼想?是回去還是進去?」
「自然是進去,沒理由到這裡打退堂鼓。」
我想也不想就這麼回答,胖子還沒來得及回話,邊上的小花已經冷然說道:「你別忘了自己身上還有傷,青銅門後是怎樣的世界沒人知道,就你這樣也想進去?是嫌命長了嗎?」
我沒辦法反駁小花,因為現在確實連站著都感到有些吃力,但我實在不願意就這麼放棄。而且依他剛才的表現看來,這次下山之後,我很難再有下一次進長白山的機會。我繃著臉不說話,小花則是一副隨時都會沖上來扭我下山的模樣,氣氛一下子僵住了。
胖子卻在這時候道:「都別爭了,想進去的就留下,不想進去的就趕快下山去。至於天真,既然你覺得非進青銅門不可,那胖爺我就再陪你走一回。」
「進了青銅門是凶多吉少,你不攔他還跟著瞎起哄?」
「天真都要進去了,沒理由胖爺我不跟!」胖子說得理所當然,他盯著小花、用一種我從來沒聽過的認真語氣道:「我答應過他,若將來有一天,他覺得有一個地方非去不可而且凶多吉少的話,一定要叫上我,別讓胖爺我這輩子再有什麼遺憾。」
這話我聽起來十分耳熟,仔細一想記起是那天假胖子在樓外樓對我說過的話。小花在聽完胖子的話臉色很難得地變了一下,直到那時我才想起一件許久前的事,那是發生在我和小花成年後第一次見面的事──這傢伙曾經易容成秀秀的樣子來試過我們。
這一路上來小花種種不對勁的反應,在那一瞬間我總算是弄明白了。不過都到這時候了,我不想再去追究些什麼,也許他只是不希望我進青銅門,就如同當年我也曾盡力去阻止悶油瓶一樣。
「不管怎樣,反正青銅門我進定了。」
「天真,你放心!」胖子轉過頭來看向我,「當年再難搞的鬥,胖爺我都跟你下去過,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黑眼鏡沒搭話,卻把原本已經垂在腿邊的長槍再次扛上肩,似笑非笑地看向我,一副也是打算跟著看戲看到底的模樣。
胖子嘿嘿笑了幾聲,對小花道:「看來就只你一個不想進,那咱們就不送了。」
小花一咬牙道:「誰說我不想進了。」
「喲?所以現在是三加一,進去無聊了還可以鋤大D?」
小花沒再搭理胖子,逕自往青銅門的方向走了過去,經過我身旁時還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老實說對於進青銅門後究竟會看到什麼,我自己也沒把握,但事情到這份上想退已經沒路了。
悶油瓶當初只說帶著這個東西能打開那道青銅門,卻沒仔細說要怎樣才能打開,要是還得配上什麼密語暗號的,那我可就真的頭大了。
我壓下了內心湧現的不安與恐懼,揣著鬼璽一步步走向青銅門。就在我距離它還有十米遠的時候,那道壓在岩石之上的青銅巨門突然發出一聲巨響,上萬噸重的巨大門扉在無外力的情況下開啟了,劇烈的震動震得我幾乎栽了個跟頭。
汪藏海將這道門描述成人世和地獄間的通道,老實說我完全無法預知在門後會出現什麼景象。而且我記得當初悶油瓶走進青銅門後不久,門扉就關閉了。也就是說我們若半途反悔了,也沒辦法原路折返,找不到出路就只能被困死在裡面。
我的腦子轉得飛快,糾結多年的謎團、還有當年悶油瓶沒說完的話,無數回憶霎時浮上心頭。我有非進去不可的理由,但其他人呢?
見我呆立在門前不動,胖子以為我反悔了,走到我身邊問:「還是要回去?」
我搖了搖頭,看了他一眼之後,也回過頭看向小花和黑眼鏡:「你們回去吧,進了這扇門還能不能出得來,誰也說不得准。你們和我不一樣,沒必要陪著我進去。」
身旁的胖子臉色一變,還沒來得及發作,小花已經先出聲:「現在是誰先怕了?要是還曉得擔心這些,不如就一起下山,讓這一切到這裡算是一個了結。」
我剛想說話,突然看到青銅巨門縫內的黑暗中亮起好幾盞燈火,心裡不由得一顫。其他人也注意到門內的情形,胖子咋了咋舌道:「若和幾年前小哥那情形一樣,接下來恐怕就是陰兵借道了,我們的時間不多,是進去還是離開可得趕快拿緊主意。」
我的視線掃過三人,他們臉上堅決的表情竟不亞於我。我緊了緊拳頭,咬牙邁步沖進青銅門的黑暗中。都到這裡沒,沒道理又折回去,這一次我有非進去不可的理由,不只是為了那糾結多年的謎底,更為了要進去找到那個話只說一半的人!
青銅門外看見的燈火,在一進到門裡面後就消失無蹤,放眼望去四周盡是一片漆黑。這一次沒有霧氣也沒有鹿角聲,四周靜到我幾乎能聽見自己那陡然加快的心跳聲。我接過胖子遞過來的手電筒,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上已全是冷汗。和上次一樣,手電筒的光根本就照不出去,就算打著燈也只能看到三、四步遠。
「看樣子靠我們現在的裝備,現在只能摸黑前進?」
黑眼鏡突然開口這麼說,胖子卻搶在我之前回他:「放心,這回胖爺我準備得比你們還齊,手電筒照不出來,這玩意兒可能派上用場了吧?」
胖子拿出來的是一個個胖竹筒,裡面是凝固的蠟,還有燈芯。竹筒邊上還架了環扣,插上木條就成了像火把那樣的東西,很方便。我看了一愣,問:「這是…犀角蠟燭?」
「可不是?當初我們的手電筒照不進這青銅門後的事我可沒忘,要沒這東西,我們在門後只能看到一片黑,誰知道會走到哪兒去?」
胖子邊說邊點上蠟燭,給我們一人手裡一支。燭火的光不比手電筒的光,能照亮的距離有限,但那微弱的燭光還真能照透這一片墨一樣的漆黑。胖子打起燭火當起開路先鋒,小花跟在我身邊,黑眼鏡則是走在最後面墊底。
不知打哪兒來的陰寒微風將燭火吹得搖曳,我甚至可以在風中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因為四周彌漫著濃霧,我們能看見的仍然有限。就在我們往前走沒幾步遠的時候,地面猛然一個震動,身後的巨型大門瞬間合緊,又恢復成一個整體,完全見不著縫。就在剛才那一瞬間,我們已經和外邊的世界隔絕了,手裡燭火是這個空間唯一的光源。
濃霧讓我們完全無法辨別方向,只能一個挨著一個小心翼翼地前進。在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後,四周的霧氣逐漸散去,這才讓我們看清楚青銅門後是怎樣的地方。裡面和外面是一樣的裂谷地形,只是整個穀口走向是越往前越窄。一路上都沒有人開口說話,靜到我幾乎可以聽見小花的呼吸聲。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只感覺到自己腳下一陣虛浮,顯然是體力已經耗盡了。但我不想在這時候停下來,只能咬著牙苦撐,沒想到小花卻在這時候出聲──
「休息一下吧。」
走在前面的胖子腳步頓了一下,回過頭來看向小花,原本要說的話卻在眼神掃過我時全消了音,然後就指了指一旁一塊大石頭道:「先在那兒歇一會兒吧,正好硺磨一下路線。」
我不想又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拖累進度,而且在青銅門後會遇見什麼誰也說不得准,正想開口說自己沒問題的時候,身後的黑眼鏡卻突然上來按住我的肩膀。我以為他是要上來勸我的,正要甩開他的手說話時,小花卻已經伸手捂住我的嘴巴,用極快的速度拖著我直往後退去,躲到那塊大石頭後面。
跟著躲到石頭後面的胖子和黑眼鏡一左一右地將我和小花圍在中間,二個人的手都搭在傢伙上面,全神貫注地看向某個方面。我心中奇怪,心說他們幹嘛,忽然從風裡傳來了一絲異樣的聲音,我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
那是悠揚的號角聲,正由遠而近傳來,我的冷汗流了下來,一動也不敢動地緊靠在石頭上。小花也沒有動,手仍然捂在我的嘴上,同樣神色戒備地盯著外面。號角聲來得很快,聽那聲音彷佛陰兵隊伍就在石頭外的裂谷通道走過一樣,我聽得渾身冰涼,心裡忍不住想:若是被陰兵發現了,單靠我們四個能否逃得了。
所幸在號角聲很快就遠去,小花也終於鬆開捂在我嘴上的手。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顯然一松,胖子更忍不住低聲罵道:「他娘的,這種鬼東西看幾次都覺得嚇人。」
黑眼鏡看向裂谷盡頭道:「它們往那個方向去了,這下是換作我們跟在人家屁股後面走了。」
「那又怎樣?這裡就這一百零一條路,難不成你還能生出第一百零二條、一百零三條路來?」胖子邊說邊身子一翻,倚著大石頭一屁股坐下,「而且跟在他們後面走說不定還穩當些,只要我們機靈些就行了。」
黑眼鏡看了我一眼,突然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之後起身坐到我對面。我有種又被看扁的感覺,卻完全無法反駁,因為照剛才的情形看來,若是等到我發現號角聲再躲肯定來不及。
我不想要耽擱太多時間,一緩過勁來便喊著要出發。胖子要我悠著點,但一旁的小花沒有說話,最後只好依了我繼續前進。一行人來到裂谷盡頭卻發現有好幾條僅容一人通過的裂縫,也不曉得剛才同樣往這方向走來的陰兵是不是化作一路縱隊走進去的。
胖子湊到幾個裂縫邊上的山壁摸索,不曉得在找些什麼。我看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問道:「你在幹嘛?」
「找找看有沒有小哥留下來的記號。」
我聽了腦子就嗡了一聲,幾乎背過氣去,要不是有小花扶著,差點就要跌坐在地。我發著抖走上前去,學胖子一一仔細查看,卻什麼也沒有發現。我無法形容自己心裡的感覺,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堅持是不是正確的。
這時黑眼鏡也湊了上來,好像發現了什麼。我看了看他,正想問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而已,他已經先開口道:「聽,有水聲。」
胖子一臉疑惑地伸長脖子將耳朵朝裂縫張去,聽沒幾秒忍不住罵道:「靠,真的有水聲,這底下還有活水流動?」
黑眼鏡揣起槍,指了指其中一個裂縫道:「這兒的水聲最清楚,就走這條吧。」
我們沒有人有意見,黑眼鏡便率先鑽了進去。這下胖子和他就換了過來,隊型變成黑眼鏡開道、胖子墊底,我則是跟在小花身後。裂縫凹凸不平,而且越往前走裂洞越潮濕,十分難走。
也不曉得走了多久,開路的黑眼鏡人影突然不見,小花閃上前去伸手就抓,我這才反應過來他是摔下去了。沒想到小花不但沒抓穩,反而整個人一起被帶了下去。我大吃一驚,反射性地伸手去抓,身後的胖子也撲上來抓住我腰間的皮帶。長滿青苔的岩壁十分滑膩,根本就無法使力,我們四個人就這麼一個拖著一個,全都往下摔去。
我身上還有著內傷,這一摔之下幾乎吐血,還沒緩過勁來,人居然落進了水裡。我嗆了一大口水,連忙蹬腿踢水。出水前眼角瞄到水底下似乎有團黑影閃過,還不及細看,胖子已經潛到我身邊,手一勾就把我拉了上去。
「快吸一口氣!」
胖子朝我喊了一聲,我看他神色緊張,連忙照做。一口氣還沒吸飽就又被他拽進水裡,可一進水我就感到不妙,因為剛才一閃而過的黑影居然閃電般向我們沖來,雖然在水底下看不清楚是什麼東西,但靠著模糊的影子可以看得出來是體型極大的傢伙。
我一下掙脫胖子,給他打了個手勢,示意分開逃。胖子卻不曉得吃錯什麼藥,居然不逃、反而伸手又要來抓我,就這麼一耽擱的時間,那黑影已經來到眼前。我一看之下腦袋頓時炸開,在水下活動的居然是條巨蛇,金黃色的眼睛在混濁的水底格外顯眼,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我瞧。
眼前的巨蛇讓我想起在夾子溝裡遇到的那尾巨大黑蛇,我剎那間整個頭皮都炸麻了。胖子過來二話不說拉著我往另一邊遊開,巨蛇一看見我們動作立刻閃電般沖過來,轉眼便到了眼前。看牠那樣子竟有九成是沖著我來,當下也只能咬緊牙關,縮起身子就準備硬吃這怪物的一擊。
但預料中的撞擊卻沒有出現,反而是周身的水流突然激烈了起來。水流帶起了底下沉積的泥沙,混濁的水底什麼也看不到,還沒等我納悶,一股巨大的力量結結實實地撞上胸口。這一下子實在太快了,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情,只感覺有一股熱流從咽喉湧出,和不斷嗆進口鼻裡的臭水混在一起。
這一撞讓我把嘴裡的空氣全吐了出去,我被頂著推出好長一段距離,感覺自己的氣差不多到了極限,偏偏手裡完全沒有可以拿來攻擊的東西。吞了好幾口臭水,感覺自己意識逐漸模糊的時候,突然覺得胸口一松,頂著胸口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這時候我也沒力氣再踢水浮上去,整個人就這麼直往下沉。意識迷離之際,我看見有個人朝我筆直遊來,看那體型不會是胖子,大概是小花或黑眼鏡。在失去意識之前,我感覺到那人拽著我向上游去,之後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我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石灘上,邊上是一個水潭。身上的衣服被脫得只剩下一件底褲,不過身旁燃著篝火,至少不會感到太冷。一旁還有另一個火堆,濕衣服則掛在火邊烘烤。小花神色陰沉地坐在一旁,見我醒來便問我感覺如何。
我發現這裡就只有我和他二人,也沒心情管顧自己身體的狀況,反問他胖子和黑眼鏡人又上哪兒去了。他頓了一下,確認我暫時沒有大礙後,才開始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我們掉下去的那個水潭裡居然窩著二條巨蛇,第一條在黑眼鏡落水的那一瞬間就被驚動了,不過黑眼鏡也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再加上小花,他們二人當時居然就這麼在水下和蛇對幹了起來。
至於胖子則是急著找到同樣落水的我,想將我帶到安全的地方,沒想到這時第二條也出現了。只是那時候第一條已經被小花和黑眼鏡處理掉了,所以水底下才會被帶起那樣驚人的水流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uunhs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