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像是有個黑而甜的誘人聲音在呼喚他前往,告訴他只要放棄了就不再疼痛,就能夠得到最終的解脫,可是吳邪在踏出第一步後便感到猶豫而躊躇,因為他看見站在身後的那個人。


  他看到那雙眼睛,原本淡漠而凝然深重的眼睛,在這一刻清楚明白地寫滿了溫柔,佈滿從未見過的深情凝視著他,倒印出清晰的容顏。


  他看見張起靈的嘴唇張合,雖然聽不見聲音,他卻能從那一幀一幀宛若定格的畫面中讀出那一句話:吳邪…離開這裡……活下去。


  不知從何處開始蔓延的黑色瘡痂在轉眼間幾乎覆蓋所有目光所及的皮膚,他看見那雙眼睛緩緩地合攏,不可挽回地緊閉在一起,剎那間掩去所有一切。那些讓他至死都不願放棄,也不能拋棄的一切。


  吳邪在黑暗中不可自抑地發出嘶吼,雙眼猛然睜開,然而入目卻是天地間一片炫目的白。


  他咬緊牙關渾身發抖,他繃緊全身肌肉冷汗淋漓,他強睜雙眼卻發現自己竟無法看清眼前事物。


  「隊長!」


  「天真!」


  一個奉命留守、一個堅持等人醒,王盟和胖子幾乎是同一時間跳到床邊,可一看見那雙眼神,心裡不由得雙雙打了個唐突。


  這幾天吳邪一直高燒不退,夢裡也睡得不安穩,總是掙扎著發出呻吟。主治醫生本來已經下了病危通知,點明今天再不醒或再不退燒,這腦子就準備燒壞。今天好不容易把人盼醒了,卻是強睜著一雙無神的雙眼,握緊雙拳繃緊全身肌肉像是隨時都能和人拼命一樣。


  二人還沒回過神,躺在床上的吳邪突然一下坐了起來,伸手直接扯下所有接在自己身上的管線、針劑,動作之大嚇壞王盟和胖子,以及負責留守的護士。


  吳邪只能看見一道道模糊的身影從眼前晃過,耳邊挾雜著醫療儀器刺耳的嗶嗶聲,和無數慌亂而難以辨識的人語,一切聲音是如此讓人難耐幾乎發狂。他下意識想要離開這個空間,卻發現自己竟然動彈不得。


  胖子早在吳邪動手拔針的瞬間便反應過來,張開雙臂箍住他的胸口將人制住,「這樣不行,拿鎮靜劑!」


  一旁被嚇傻的護士愣是沒法回神,還是王盟拿出受訓素質,從藥車架上翻出藥劑一針送進了吳邪的股動脈。直到感覺身下劇烈掙扎變得微弱,胖子才稍鬆一口氣地將人抱回床上放平。王盟與他對視一眼,發現二人不過撲騰那麼一下,居然全都汗溼了一身。


  「這、這是怎麼了?隊長他會好的吧?」王盟發現自己的喉嚨乾得可怕,說出來的聲音極為沙啞。


  「呸,烏鴉嘴!」胖子沒好氣地罵了一聲,重重地說:「怎麼可能不會好,肯定能好!」


  胖子退到一旁看著收到通知的主治醫生衝進病房檢查,看著躺在床上再次陷入昏睡的吳邪,不由得握緊雙拳在心裡大喊:撐下去啊,天真!如果你在這裡倒下,所有人做的一切就全都白費了!
 
 






  在那之後吳邪又徹底地昏睡了三天,期間斷斷續續地醒過來幾次,但意識仍然是相當迷糊,卻也沒再像第一次那樣折騰,大多是喝些水打個藥劑便又閉眼沉沉睡去。


  三天後燒退了,吳邪卻仍然沒有清醒,主治醫生將吳二白找來醫院把所有可能性據實以報,畢竟這人太金貴,要是出了點萬一他可賠不起。吳二白聽完簡報之後眉毛也不皺一下,只交待盡力辦,一切聽天由命。


  一個月之後,吳邪轉進了單人病房,病情卻依然沒有起色,就只是這麼靜靜地睡著。吳二白和吳三省都來看了幾次,唯獨不見吳邪的親爹吳一窮,因為誰也沒敢讓他看見這樣的吳邪,索性就不讓他知道這件事。


  王盟先前能一直守在杭州鋪子全是因為任務需要,如今任務結束他自然得回部隊報到。至於胖子倒是看開了,留了點好處給護士,交待如果人清醒了給他打個電話,便也不再繼續守在吳邪身邊,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去處理。


  先前因為一顆心全掛在吳邪的生死之上,反倒沒去注意其他人的近況,一直到前些日子潘子來探病時他才知道解雨臣讓人給逮了,而且這一次眼看著是誰也救不了他。


  其實他們這些繞著麒麟轉的,除了吳邪之外沒有一個是沒背景的,只是所有人在不知不覺間忘了最原本的任務是什麼,到最後一個個都將全副心力放在替那二個人做脫逃。也許就是因為多了一種同病相憐,希望能替對方做點什麼的心情吧。


  只是他們誰也沒料到解雨臣居然在塔里木基地外面錯手殺了幾個特務,雖然他讓人發現時身上的傷也足以致命,吳、解二家更是抓緊這點拼了命想把人洗白,怎奈解語花名聲太大也太響,想要把他往死裡整的人怎麼也少不了,到最後一個人的死活反倒成了嚴重的角力戰。


  老北京茶館裡,胖子坐在角落一隅,潘子就坐在他的對面,二人臉上同樣一臉陰霾。戲臺上花旦唱的戲曲蓋過了四下的談話,誰也不用擔心被隔壁桌聽去了談話,胖子又撥開一隻花生米往嘴裡送之後,開口問:


  「什麼時候提審?」


  「各方都還卡著,誰也不許誰先提審,再說花爺也還在軍總醫院躺著,沒那麼快。」


  「那現在呢?這場面三爺到底罩不罩得住?」


  「三爺能動用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全用上了,二爺則是搬出軍權表示要審也該由他主審,但就是人多嘴雜誰也不聽誰的,現在只能看上頭把提審權交誰手上。」


  胖子哎了一聲,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霍老太那邊呢?那霍秀秀不是非花爺不嫁的嗎?」


  潘子一聽到霍家,臉上頓時黑了一層,擺了擺手說:「花爺那時逃婚讓霍老太面子過不去,這回把花爺往死裡整的恐怕還得算上她一份。」


  「我操,那怎麼成?」胖子幾乎跳起來,「老子得去找那丫頭說說,讓她回去勸勸她家老太婆。」


  「你別折騰了,」潘子拎著他的衣角將人扔回椅子裡,「該怎麼做,人家霍家小姐比我們清楚,現在我們只是人家用過的棋子,連說話的餘地也沒有。」


  胖子被他一句話堵得瞠目結舌,只能把一肚子悶氣全出在花生米頭上,仰頭灌下一杯又一杯的苦酒。


  說好聽點,他們是國家的武器,說難聽點,他們不過是隻棋子,用完了也就可以扔了。
 
 






  幾個月後,解雨臣終於讓人從軍總醫院裡提出來軍審。整個提審過程幾乎就像是在唱大戲一樣,所有角色都登場亮相,各方人馬法寶盡出,可想弄死他的沒法子弄死他,想把他洗出來的也沒能把他洗出來。


  又過了三個月,經歷不下十次的提審之後,組織上終於定出了一個結果。解雨臣站在備審臺上,臉上無悲也無喜,清清淡淡的就像是在聽一件跟自己全然無關的事情一樣。


  會後所有人都散去了,解雨臣在被小兵領出門之前突然被人叫住。他回頭看見吳二白朝自己走來,身邊還跟著吳三省。後者拿出一盒紅中華扔給小兵,語氣不耐地說:「外面抽根菸去,我們說幾句話。」


  二個小兵惶恐地對望一眼,卻是誰也沒敢移動腳步一下。


  「這裡北京城天子腳下的,我們就說幾句還能把人給偷出去了嗎?」吳三省佯怒,作勢就要踢人。


  二個小兵嚇縮了一下,被一旁的吳二白擋下:「就三分鐘,待會兒我親自把人送上車。」


  二個小兵又對望了一眼,是說軍階壓死人,一個將軍一個少將又是給菸又是和顏悅色的,再不識相點都說不過去。當下只得點了點頭,交待一句記得時間,就退了出去。


  確定人走遠了,吳二白才開口對解雨臣說:「對不起,但你為小邪做的,吳家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做這一切不圖您記得,您若真要記,就記得七三一的鷹眼,要沒他,我也成不了事。」對於最後走到了這個結果,解雨臣一點也不意外,也不覺得怎麼難過,就只是覺得累,特別累。


  聽到鷹眼,吳二白的臉色明顯變了一下,卻沒再接話,場面一下子冷了下來。倒是解雨臣又開口問了句吳邪的近況,吳二白只得搖了搖頭,說現在一切只能等,等他清醒過來的那一天。解雨臣笑了笑,說那就走吧,外面還有二個小兵吊著膽子在等他們。


  吳三省沒來由地覺得他臉上的笑容刺眼,語氣裡埋了火星子,聲音不小地問:「你怎麼就不問問霍家那丫頭?就不問問你家老頭?」


  解雨臣臉上還掛著笑,淡淡倦倦的:「我爹有二叔看照著,能有什麼問題?」


  吳二白雙手插在口袋裡,最後還是嘆出了一口長氣,他避開解雨臣的目光,視線落向窗外的樹枝:「那丫頭,這月底就要嫁進李家了。」


  小小聲的,有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解雨臣閉上雙眼,他是真的累了,真的是一句話也不想再說了。


  所幸吳二白也沒打算讓他開口,自顧自地接著說:「這次李家也算出了不少力,李四地剛回來就為了你這事東奔西跑,沒一刻稍停。」


  「他向來很好。」解雨臣緩緩開口,語氣裡聽不出有一絲一毫異常,依然是那麼溫柔而好聽的語調,依然是那樣淡淡的笑容。


  吳二白側過頭來看了他好一會兒,最終沒再多說什麼,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將人領出去交給那二個小兵。因為職階身份的關係,解雨臣當天就讓人悄悄地送進了北京軍部監所裡,連親人家屬都不能見。


  走在冷冰冰的、由水泥磚碶成的走廊裡,解雨臣的心裡很平靜。他告訴自己這樣很好,人有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般靜美,他已經狠狠地在顛峰時期做了一切自己想做的事了,如此面對這一切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真的,就算最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也沒什麼好可怕的。






  月底當北京城裡所有人都沉浸在李霍兩家聯姻的喜悅時,軍部在塔里木的一場演習卻悄悄展開。在沒有驚動到所有人的情況下,他們在羅布泊投下一枚氫彈試爆,全程保密的試爆非常成功,設定座標範圍在演習後被移為平地。


  吳二白在演習之後將一份加密公文呈報上去,附帶文件是一本相當破舊的軍用筆記。幾天之後,軍機處將一份陳舊的文檔調出來,在吳二白及其他組織高層的見證下進行銷毀。


  曾經,他們是國家的武器和裝甲,他們是最強的戰士;但到最後,他們連被人記住名字的機會也沒有,完完全全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再無人過問,就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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