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特別冷,大雪一連下了好幾天。吳邪躲在被窩裡咳個不停,王盟只得上藥鋪抓藥,只是戰火連天的哪來的藥材?就算有,也早讓人調到前線去支援了。


  那天王盟端著飯菜進房時,吳邪正拿著被子捂在嘴前悶咳,王盟看了大吃一驚連忙將端盤往桌上一擺,衝上前去把被子拉開:「老闆你這是在做什麼?!」


  吳邪抬頭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笑:「沒事,把痰咳出來,氣順了就不咳了。」


  「那你也別拿被子悶住嘴啊,想悶死自己嗎?」


  「還不是怕你聽見我在咳又一驚一乍的嗎?」


  吳邪雖然還在笑,可語調卻有些虛弱。王盟心疼地看他蒼白的臉上浮著病態的潮紅,忍不住語帶哽咽地問:「老闆,你有沒有考慮到澳門去找花爺?都這麼久了,張上校沒準兒就不回來了。」


  「我哪兒都不去,說好了等他回來。」臉色雖然蒼白,可吳邪嘴角卻帶著溫暖笑意。那是對某人的信任,也是對自己承諾的堅持。


  說好了,他答應會回來的。
 








 
2.


  澳門龍蛇雜處,解家又是初來乍到,許多事需要解雨臣親自坐鎮、居中斡旋。因此當黑眼鏡帶回吳邪舊疾復發,且杭州無藥的消息時,他縱然心急如焚也無法立即前往杭州一探,只能吩咐手下不計代價地張羅一切所需藥材,以最快的速度送往杭州。


  那天晚上他依然深夜未眠,獨自一人站在窗邊望著天邊明月,可一顆心早已飛到千里之外的蘇杭。他攤開雙手,然後緊握,如果可以,他一天都不想放開那個人的手。可如今他卻只能站在這裡,縱然思念成災也難以見上一面。


  恍然間,身後傳來兩聲輕扣,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裡格外清晰。他回頭望去,發現黑眼鏡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邊,嘴角依然銜著那抹萬年不變的欠揍笑容。


  「別來煩我,去睡你的。」解雨臣別過頭去,不想搭理。


  「沒你哄著,睡不著呢。」黑眼鏡笑著踱步上前。


  剎那間只聞嘩啦一聲,解雨臣袖中銀光一閃,九節鞕應聲而出。然而那一抹銀芒在距離黑眼鏡眉間不到三寸的時候,被他一把抄在手中握緊。解雨臣使勁拉了幾下沒能抽回,兩人就這麼僵持著。


  「火氣真大,虧我是來跟你說好消息的。」黑眼鏡不慍不怒,還是那個調調。見解雨臣還是抿緊雙唇沒打算回應,他只得笑了笑,無奈說道:「聶老大那兒捎來消息應許了我們開館的事,剩下的管事應該清楚怎麼做好。我想,你離開個十天半個月應該不成問題。」


  解雨臣一愣,手上力道一鬆,人突然就被黑眼鏡拉得向前跌去,回神已被黑眼鏡抱在懷中,兩人雙雙跌落在地。雖然被黑眼鏡穩妥妥地抱在懷中完全沒摔著,可如此姿勢還是讓解雨臣幾乎炸毛。正要出手揍人時,耳邊卻聽見黑眼鏡嘟噥地抱怨著。


  「我只花了三天時間就跑遍了竹灣、九澳還去一趟大三巴,幫你把事情都談妥了,看在我這幾天眼睛幾乎沒闔上過的份上,能不能今晚就別揍我了?」


  解雨臣一愣,掄起的拳頭就這麼停在半空中揮不下去,不一會兒耳邊聽見沉穩的呼吸聲,他大吃一驚地抵著黑眼鏡的胸膛撐起上半身看去,發現這傢伙居然就這麼躺在地板上睡著了。


  解雨臣啞然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臉頰:「喂,躺在這兒小心著涼,滾回房裡睡去。」


  怎知黑眼鏡咕噥著翻了一個身,順勢將解雨臣扳倒再次扣進懷裡,把他像抱枕似地、穩穩地摟在胸前睡得四平八穩。


  解雨臣轉過頭去看,黑眼鏡的頭就枕在自己的肩上,墨色鏡片下雙目微閉,呼吸均勻而綿長。他試著轉了一下手腕,沒想到才略為一動,黑眼鏡便收束雙臂摟得更緊。


  百般無奈下,解雨臣只好暫時放棄掙扎,想著等這瘋子睡熟了、放鬆全身繃緊的肌肉時再掙脫也不遲。只是這幾天不只黑眼鏡沒休息到,就連他也幾乎是頭不沾枕地忙碌著,當然有更多是因為擔心吳邪而失眠。


  一旦放棄掙扎,倦意便如潮水般襲捲而來。黑眼鏡平靜的呼吸聲和耳邊沉穩的心跳像有催眠的魔力般,一層層剝去解雨臣的清晰意識,最後竟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長夜如水,四下只有低低的呼吸聲,然而隱藏在墨鏡底下的眼睛卻在這一片寂靜之中豁然開啟。黑而深的眼眸,似月下靜湖,寂靜而幽深。


  黑眼鏡翻身坐起,動作輕盈而流暢,似夜風般輕撫而過,完全沒有驚動到沉睡中的解雨臣。看著後者微微蜷曲的熟睡背影,黑眼鏡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寵溺的笑。


  「真是,非得我哄你睡才行。」
 
 




  第二天清晨,解雨臣從睡夢中朦朧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安穩地躺在床上,而身邊居然不見那永遠如牛皮糖般死黏著不放的黑眼鏡。


  清晨的光線很好,照得滿室盈亮,他翻身坐起,卻目瞪口呆地發現黑眼鏡居然就這麼坐在窗邊睡著了。這一點也不像是他所認識的,那個總是一天到晚招貓逗狗的傢伙。


  似乎是察覺到解雨臣的目光,黑眼鏡突然睜開雙眼,伸了個懶腰之後沖著仍然沒有回過神來的他笑道:「早上好呀。」


  「幹嘛不回房睡去?」解雨臣蹙眉。


  「沒你陪著,睡不安穩。」


  解雨臣頓時無言,有些後悔問出那句。所幸管事在這時敲響了房門,沒讓黑眼鏡逮著了機會再調戲他。


  原來黑眼鏡昨天回來時便交待下去,說解雨臣今天一早就啟程回杭州一趟,管事的不過是來交待車子已經備妥,隨時都能出發。


  解雨臣吃驚地回頭望向窗邊,背光的黑眼鏡朝他露齒一笑,說道:「半個月時間應該夠你把他勸過來,也省得你人在澳門,一顆心還懸在杭州。」解雨臣聞言不由得一陣錯愕,然而黑眼鏡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緊接著說:「時間寶貴,別忘了半個月時間還得扣除來回路程,趕緊上路吧,這裡有我呢。」


  解雨臣默默看了他半晌,最後用力點了點頭,轉身領著管事走出房門。


  一直到再看不見他的背影,黑眼鏡才低聲笑道:「真是,一個個都這麼讓人不省心。」
 
 








3.


  解雨臣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到杭州,嚇然發現南京以外的金山、杭州、蘇州、無錫、蕪湖、揚州等地早已被日軍佔領,一路上他憑著一身本事才沒讓人拿下。


  趁著清晨時分,街上無人,解雨臣依著黑眼鏡的指示順利找到吳邪的落腳處。他站在大門前拍了許久,才見王盟小心翼翼地將門扉拉開一條縫探望出來,後者一看見門外站著的人是誰,不由得驚呆了。


  「花爺,」王盟嘩啦一聲將門拉開,眼眶瞬間就紅了,「您終於來了!」


  見他如此,解雨臣的心頓時沉了下去,連忙越過他往內院走去,一邊還不忘問道:「吳邪呢?怎麼回事?」


  王盟手忙腳亂地將門鎖好之後跟了上去,解雨臣這才從他口中得知,日軍進攻南京的作戰開始後不久,瘋狂前進的作戰部隊就把輜重部隊遠遠拋在身後,沒有深入內陸作戰的後勤準備,日軍部隊立即面臨著糧食供給中斷的嚴重問題。


  於是日軍司令部便下達美其名是「就地徵收」,實際上是要部隊就地搶劫的命令。解雨臣讓人送到杭州的藥材,和原先吳家留有的古董寶物在那時全被洗劫一空。


  雖然吳邪和王盟的性命當時是保住了,可前者的病在沒藥治的情況下苦撐過一個冬天,早已經到了燈油枯盡的地步。解雨臣聽得心底一涼,腳步在吳邪的房門前定住。


  「不會有事的,」他沒有回頭,溫聲對身後哭得抽抽噎噎的王盟說:「你去弄一盞龍涎過來,吳邪喜歡那味道。」


  這時候家中哪裡還有什麼龍涎,可王盟知道解雨臣是想和吳邪獨處,當下也不再多說,乖乖地退了下去。


  是時適逢早春,空氣裡還帶著冬雪初融的寒意,擔心吳邪再受涼,王盟幾乎將房裡的每一扇窗都掩著,房裡顯得有些陰暗。


  解雨臣輕輕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在窗櫺旁的躺椅上發現了吳邪的身影。大半年不見,他顯得更加清瘦,久不經日照的膚色透露出病態的蒼白。他輕手輕腳地來到他身邊蹲下,無聲凝望著日思夜想的那一雙眉目,半晌才啟唇輕喊:「吳邪,醒醒。」


  連喊了幾次,吳邪的睫毛才輕顫了起來,猶如振翅欲飛的蝶翩然離枝,一陣陣撲動著解雨臣的心頭。


  吳邪睜開雙眼,起初雙眼茫然,後來看清楚眼前喚醒自己的是誰之後,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輕聲說道:「這麼巧,才夢見你,醒來就看到你了。」


  解雨臣跟著笑了起來,問他:「夢見什麼了?」


  「我夢到咱們又爬上大院子那棵老榕樹上,三叔氣極敗壞地要我們下來。」吳邪笑彎了眼,流露出緬懷的神情,「還夢見你剛從二爺爺那兒回來時,在後院唱戲給我聽的樣子。」


  解雨臣聞言心尖上莫名一痛,下意識伸手握住吳邪,卻發現掌心下的那隻手冰涼得沒有絲毫暖意。


  吳邪抬頭看向虛掩的窗櫺,一縷陽光從裂開的縫隙透了進來,他帶著殷切期盼的眼神看向解雨臣:「出太陽了呢,我想出去看看。」


  「好,我帶你去看。」解雨臣出聲應允,卻沒有扶吳邪起身,而是將他蓋在身上的棉被拉妥後,直接打橫抱起。


  「你這是?」吳邪大吃一驚,下意識抬手攬住他的肩頭。


  「抱穏了,摔死不賠的。」


  解雨臣低頭看向吳邪,露出狡黠笑容淘氣說道,同時邁開步伐往外走去。雖然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可一感受到懷中那輕若女子的重量,不由得心如刀割。


  解雨臣一路抱著吳邪來到後院,杭州的帖梗海棠開得早,院中奼紫嫣紅剎是好看。他小心翼翼地抱著人進到院中涼亭,倚著紅木雕柱坐下,讓吳邪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迎風賞花。


  低頭忽聞吳邪呢喃嘆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都似這般付與斷井頹垣。」


  「不會的。」解雨臣心尖一顫,忍不住握緊他冰冷的手說:「和我到澳門去吧,那裡有很多西洋大夫,說不定能治好你的舊疾。」


  吳邪輕笑了幾聲沒有答應,過了一會兒突然抬頭問他:「你說,張上校是否會回來?」


  解雨臣愣了一下,不去理會胸腔裡那萬蟻囓心般的刺痛,抬頭迎風笑道:「當然,因為他肯定知道,你還在這裡等他。」


  晨曦投入亭中溫暖地擁抱兩人,與吳邪臉上開心的笑容相互暉映,解雨臣低頭看去,恍然希望那一刻便是永恆。


  「陽光真暖和。」吳邪輕聲說道,失焦的目光落在亭外那一片紫紅相間的海棠花海,「小花,你唱一曲給我聽聽好嗎?」


  「你想聽什麼?」解雨臣問。


  「就唱歸去來兮吧。」低喃的聲音宛若蚊吶,一個不注意就會消散在風裡。


  『久阻歸期憶別離,時聞漏轉思鄉起,
   我問歸期是何年,青山無言水無語。
   春去秋來盼歸期,秋風不解相思意,
   我將心事寄瓊花,風吹花落碾成泥。



  解雨臣將人緊緊地擁在懷裡,啟唇輕吟,婉轉的歌聲如涓涓細水流洩而出。吳邪緩緩閉上眼睛,用心聆聽那帶有一絲哀悽,卻道盡在烽火連天之下、所有中國人心情的戲曲。


  『以身許國去,一別千萬里,
   如今歸來兮,著我舊時衣。
   浣紗於清溪,情絲千萬縷,
   萬丈紅塵中,我心只有你。



  恍然間,吳邪彷彿回到去年入秋,一夥人坐在院子裡賞月的時候。那時銀桂初開,清風微撫捲起陣陣清香,如今似乎還能夠聞得到。而那個人就坐在銀桂樹下,眉目淡然卻予人莫名的安定感。


  『以身許國去,夢中長相憶,
   如今歸來兮,回我舊時居。
   願攜君子手,同乘一扁舟,
   從此天地寬,白頭不相離。



  明媚的陽光照進整座院子裡,原本籠罩的薄霧完全散去。吳邪微微睜開眼睛看去,發現院中奼紫嫣紅的帖梗海棠不知何時全變成了銀桂,漫天雪白的花瓣如細雪般翩然落下,灑了一身。


  『浮光掠影昨日去,雲淡風輕看今昔,
   伴花隨柳攬明月,天長地久長相依……



  解雨臣靜靜地擁緊懷中之人,咬牙眼淚無聲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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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tube - 歸去來兮:http://youtu.be/5jBtPCorZd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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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uunhs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