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太湖旁的一個小鎮上,已經到了市集散會的時間,路旁只剩下三三倆倆的婦人提著菜籃還在和小販做最後殺價,一些攤位早就收拾妥當離開。


  位在最角落的攤位,年邁的老婦人面前堆著許多還沒來得及賣出去的新鮮葉菜,正愁著今天生意沒什麼著落的時候,一名年紀莫約三十上下的男人突然在她的攤位前面蹲了下來。


  他隨手抓起一把就問:「婆婆,你這葉菜怎麼賣?」


  「一塊錢一把。」對於難得上門的顧客,老婦人連忙堆出笑臉。


  「哇,這麼一大把才賣一塊錢?」男人笑了笑,「那這邊我全買了吧,再幫我挑幾個土豆和蘿蔔。」


  老婦人應了一聲,笑得見牙不見眼,挑了幾個土豆和蘿蔔連同葉菜一同放進袋子裡。將袋子遞給男人後,老婦人對他說:「這邊就算你十塊錢就好了。」


  「好,謝謝婆婆。」男人笑著從婆婆手中接過袋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鈔放入她的手裡,隨後便站起身準備離開。


  「哎,年輕人,你多給了呀,才十塊錢啊。」看清楚手心裡的是一張二十元的紙鈔,婆婆大吃一驚。


  「前面那攤是這個價位沒錯。」在黃昏餘輝的映照下,男人的笑容璀璨無比。


  婆婆看了他很久,認出幾天前他也在差不多這時間到自己的攤位上光顧過,突然就跟著笑了:「真不知道是誰家的媳婦這麼好福氣,得了你這樣的夫婿。」


  男人聞言一愣,隨即笑開:「承蒙不棄。」


  如果老婦人當時有注意看,便會發現在那一瞬間,男人的臉上流露出來的,是落寞的神情。
 
 







  吳邪提著一大包菜走過幾條街,來到一間中藥鋪。還沒進門,裡面的大叔已經先吆喝著說:「來了來了,您前些日子吩咐的藥材都到了。」


  「勞煩了。」吳邪沖著大叔笑了笑,不過那笑容和剛才在市集裡時,給老婦人的完全不同。


  那大叔縮了縮脖子,陪著笑臉將一包藥材遞了過去:「老闆,您這藥材不好得,又貴,是不是能再多加一些啊?」


  「行吶,不過我突然想到,待會兒回家路上好像會經過公安部。」吳邪語氣稀鬆平常,就像是在討論現在的天氣一樣。


  原來吳邪為了照顧張起靈特別上網查了一些資料,想說能弄些中藥熬成汁喂下去看能不能有些起色,就算是自我安慰也好。不過為了躲避吳家的追查,他沒法子住在大城市裡,只能往像木瀆這樣的小鎮裡,這麼一來藥材什麼的就沒那麼好取得。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藥鋪,沒想到開出來的價格差點讓吳邪吐血,不過為了家裡還躺著的那個,他忍著肉疼也得買,反正家底夠厚也不怕被吃垮。卻沒想到那殺千刀的店家居然敢賣假藥給他,惹得他差點把鋪子給掀了。


  店家深怕他一狀告到公安那兒去,自己甭說生意不用做,恐怕連人都得被抓進去關個幾年,傾家蕩產都有可能,趕忙連聲道歉說自己也是被人蒙了,同時拍胸脯保證三天內弄到正品藥材,這才消了吳邪的火。


  沒想到等到他今天來取藥時,對方還敢拗著要加價,吳邪心裡直搖頭:是你自己不厚道,可別怪我不講情面了。


  「別、您別,老祖宗我錯了,這藥您就直接拿去吧。」只見那大叔哭喪著臉,連忙改口,希望能趕快把人打發走。


  吳邪點了點藥材,確認一樣不少之後,沖著大叔咧嘴一笑:「別忘了還有後面二批,過幾天我會再來的。」


  「是是是,您走好。」大叔點頭哈腰、忙不迭送,只求別再不小心惹毛了吳邪。


  離開藥鋪之後,吳邪一手抱著從婆婆那包來的新鮮菜葉,一手提著一大包藥材,快步走過幾個街口轉進一條小巷子裡,卻沒有注意到這一路上一直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


  他選在木瀆的落腳處是一間二層樓高的舊式建築,古色古香地依傍在水道邊,黃昏時還能看見船家搖著扁舟從自家窗過渡過。


  開了大門之後得經過一小片前庭才能踏進屋裡,一樓幾乎是空的,堆積著房東沒清走的雜物,反正也沒用到那麼多空間,吳邪也就沒多花心思去整理。二樓的部置很簡單,就一個可以當客廳用的空間連著一個開放式廚房,另外還有一間起居室和原本被房東拿來作書房用的房間。


  那書房被吳邪保留了上來,畢竟要當個稱職的看護他還有很多東西得學,相關書籍堆得琳瑯滿目總得有地方收拾。至於起居室,反正就二個男人,其中一個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睡同一間他還能隨時想看就看。不過吳邪卻是有色心沒色膽,怎麼也不敢和張起靈躺同一張床,硬是給自己弄了一張小床在旁邊擺著自用。


  將蔬菜水果全放進冰箱,順道把藥材給放著煎壼裡熬之後,吳邪才拿著牛奶進起居室裡打算先給張起靈喂些食物,沒想到一推開房門卻看見令人吃驚不已的一幕──


  夕陽餘暉透過窗戶灑在床上,就如同他將張起靈帶離璦琿的那天一樣,然而原本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的,正微仰著頭看向窗外。那張臉就如同記憶中的一樣,淡漠如昔,沉靜如往。


  吳邪當下完全愣住,甚至感到十分不真實,彷彿置身在夢境一般。喉頭滾動了幾下,他終究鼓起勇氣輕輕喊了一聲「小哥」,而張起靈也在聞聲後緩緩轉過頭來。


  金色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像是鍍上了一層暗金色的光,雖然勾勒出側臉的輪廓,卻也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看著那雙淡漠的眸子鎖定在自己身上,但吳邪卻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大對勁,二人就這麼靜靜對望著好一會兒之後,他才冷不防地倒抽一口氣──那眼神太乾淨了,乾淨到讓人感到驚慌。


  回憶中,張起靈的眼神雖然淡漠,卻總有一點星芒凝聚在眼底,那是一雙藏了許多秘密的眼睛。可是現在看向自己的這雙眼睛竟乾淨得有如孩童,單純而清澈,卻讓人感到惶恐。


  這樣的眼神讓吳邪想起自己退役時,被上頭清檔清得乾乾淨淨的寶貝筆電;什麼記錄都沒有,除了主系統還在之外,其他加灌的程式全被處理掉了,整個像是剛出廠的一樣「新」。


  他心中咯噔了一聲,走了幾步來到床邊,而這期間張起靈也一直順著他的動作調整自己的視角。


  「小哥,你還記得我嗎?」沒來由的,吳邪就這麼脫口而已。


  張起靈靜靜地仰頭看著他,老實說,要不是擔心他是不是因為傷到腦子而怎麼了,這一幕在吳邪眼中看起來是真的相當美好。等待回答的時間只有短短幾秒,然而對吳邪來說卻彷彿一世紀那麼久,可是他不敢催促張起靈,只能捏緊拳頭等待他的回答。


  過了很久,久到吳邪以為張起靈根本就沒打算回答時,他卻突然開口:「醒來之後我想了很久,卻只記起自己的名字。」


  「你全忘了?」吳邪小心翼翼地詢問。


  看見張起靈點頭,吳邪突然不曉得怎麼去形容自己當下的心情,一方面為他遺忘了自己感到惆悵,另一方面卻為他遺忘麒麟的一切感到竊喜不已。


  「沒關係,我們有很多時間,你能慢慢想,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


  「你是誰?」


  「吳邪,」看著張起靈,吳邪不去理會心裡那一絲絲宛如針紮的痛,「你的朋友。」


  「我睡了多久?」


  「三年多快四年,我還以為你醒不來了呢。」吳邪扯開嘴角笑了笑,將手裡的牛奶遞給他,「先喝點牛奶吧,我去廚房整點好消化的食物給你吃。」說完,吳邪便飛也似地逃離現場,深怕張起靈會看到自己眼底的那抹哀傷。


  扭開廚房的水龍頭,吳邪拿出剛放進冰箱裡的葉菜站在流理臺前發愣,他一手捂住的眼睛問自己:該開心的不是嗎?至少他醒了。那你還在期待什麼?讓他記得你嗎?


  上帝待他已經夠好的了,他期盼著能夠再次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張起靈,而他就真的這麼醒了。雖然帶著一點小小的不完美,但他確實是活生生的張起靈,會說話會思考會回答的張起靈。


  這樣就夠了。






  那天晚上,吳邪終於不再是孤伶伶一人地坐在桌餐前用餐,在他的對面還坐著張起靈,雖然他仍然一如往常地沉默。不過吳邪倒是對這種場面駕輕就熟,他不斷說著話,雖然其實真假摻半。


  他告訴張起靈,他們是因為登山才認識的朋友,四年前去挑戰長白山時遇上雪崩,等到救難隊進去把張起靈撈出來時,他已經失去意識了。登山客彼此之間純粹以山會友,對於彼此的身份也不會太過深究,所以當張起靈被救出來時,他們才驚覺居然沒有人知道他打哪兒來的,又該如何聯絡他的家人。


  張起靈問他,那這四年來的醫療費是怎麼來的,吳邪笑了笑,指指自己的鼻子說:「登山大隊隊長自掏腰包的。」


  張起靈沉默地又扒了幾口菜粥入口,對他說:「等我想起來了就讓家裡人拿來還你。」


  吳邪眼底神色一闇,卻仍然笑著說:「好啊,記得算上利息。」


  飯後張起靈手腳俐落地幫忙收拾碗筷,吳邪發現四年的沉睡幾乎沒有對他的身體造成任何影響,從書上看來的知識完全無法應用在他身上。


  其實這個事實早在張起靈醒來之前吳邪就發現了,每次在替他擦拭身體時,他都還能感受到手底下那副軀體的力度,彷彿他隨時都會睜眼醒來,從床上一躍而起。可是當人真正醒過來站在他的面前時,卻又讓人感到如此無所適從。


  發現身後的視線,張起靈回過頭看向他,眼神帶有疑問。吳邪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一溜煙跑進書房裡躲了起來。


  因為心裡有鬼,那天晚上吳邪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折騰到三更半夜,直到實在敵不過瞌睡蟲、又沒法子委屈自己趴在硬梆梆的桌上睡覺,才磨磨蹭蹭地回到起居室。房間的門沒帶上,吳邪站在門口就能看見張起靈正坐在窗櫺上,出神地仰頭看向窗外。


  他沒敢出聲打擾,就這麼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即使忘記過去的一切,張起靈身上依然帶著一股不易與人親近的氣質,而且也和過去一樣沒什麼多餘的表情。


  感覺心裡有一股莫名的情緒在滋生,吳邪暗自嘆了一口氣之後推門而入,坐在窗櫺上的張起靈立刻回過頭來看向他。


  「晚了,還不睡嗎?」吳邪問。


  張起靈思索了一下,回答:「睡快四年了,現在精神很好。」


  吳邪愣了一下,花了十秒的時間確認張起靈是很認真地在回答自己的問題後,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好,今晚就交你守夜了,小爺我現在眼皮子上有千斤墜,恕不相陪了。」說完便除去外衣,直接鑽進被窩裡見周公去。


  張起靈看了他一眼之後,便將視線收回。長夜漫漫、沉靜如水,原本高掛半空的明月也漸漸西沉,再無月光射入的房間被黑夜浸透,只剩下低沉而綿長的呼吸聲。


  黑暗中,張起靈清澈而淡漠的眼眸突然變得深不可測,如深淵般寂靜幽深,然而一點星芒逐漸在眼底凝聚,隱約浮動著某種無法言喻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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