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格爾木


 


在演習中嶄露頭角的麒麟成功取得高層的信任,一直被延壓的任務也在幾天內完成內部流程,以加密公文的方式傳送到張起靈手上。


辦公室裡,張起靈坐在桌前,面無表情地盯著螢墓。他的手指滑過鍵盤敲進了幾個密碼,內部系統的視窗在下一秒彈開,裡面只有一封未讀取信件。


一封加密電文。張起靈看著它,手按在滑鼠上,卻遲遲沒有點開。


該來的還是會來,怎麼也躲不掉,他能替他擋得了第一次,卻不可能擋得了第二次,尤其是他已經充份地展現出在電子方面的能力。張起靈握著滑鼠的手緊了緊,最終還是點開信件,把裡面內容詳記之後將信件徹底刪除。


那天晚上吳邪在房間裡玩筆電,解雨臣在射擊場打靶,潘子在房裡保養自己的裝備,胖子則是蹭在食堂裡找宵夜。然而在基地熄燈之前,他們已經被黑眼鏡召集在一起,招呼著將一些必要的裝備整理起來,其中還包括吳邪的電子儀器。


過程中沒有人開口多問一句,畢竟在看到張起靈、外加黑眼鏡的難得正經的表情之後,大家心裡多少都有個譜了。當天晚上,在沒有驚動到任何人的情況下,他們一行人坐上直升機離開基地。


吳邪看著窗外的基地逐漸變小,直到最後一點光亮也被黑暗吞沒,在這座基地待的時間前後不過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卻讓人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他不得不承自己的心情是微妙而複雜的。不論是在生理或心理方面,吳邪覺得現在的自己和剛到基地時完全不同。


胖子難得沒一上直升機就睡死,湊過來問:「欸,想什麼呢?」


「也沒什麼。」吳邪一直盯著窗外瞧,直到從這角度再看不見基地時才收回視線,「就覺得心態上改變了很多。」


「有媳婦熬成婆的感慨嗎?」


要不是胖子邊說還邊擠眉弄眼的,吳邪還以為他和自己有著同樣心思。但事實證明牛牽到北京還是牛,雖然胖子本來就是北京人。


機艙裡出奇的安靜,連黑眼鏡也難得不逗弄人地乖乖閉目養神,潘子和解雨臣就更不用說,上飛機後就直接壓低帽沿補眠去。胖子和吳邪一開始還能你一言、我一語地鬥來鬥去,到最後也敵不過這補眠的氛圍,紛紛倒頭呼呼大睡去。


吳邪一路睡覺,醒來時其他人大都已經醒著各自在做各自的事,一眼看去黑眼鏡正逗著小花玩,小花無視技能全開只專注在手裡的PDA,隔壁的潘子抱著槍仔細擦拭著,至於胖子仍然鼾聲連連、不動如山。


往窗外看去,底下是一大片戈壁,橫亙著幾條細長的公路,吳邪總覺得景象看上去有幾分眼熟。搜索一下腦袋裡庫存的影像,嚇然發現他們正在格爾木的上空。


格爾木是蒙古語,原意為河流密集之地,是一座極富傳奇的城市。只是現在向下望去一片綿延不絕的大漠地形,實在讓難以想像當年的繁華景象。


抵達格爾木總部基地時,吳邪還因為高原反應發作而暈了一下,還好一旁的潘子眼明手快地架住他,才免去有人一下機就對接待軍官行五體投地的大禮。見黑眼鏡似笑非笑地瞅著自己瞧,吳邪羞愧得直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


張起靈在下機後簡潔明快地介紹了整個任務內容:格爾木老城區裡的暗殺行動,全部格殺,抹除一切痕跡,附帶要求為盡最大能力帶回宅子裡所有電子資料。


任務一旦發下就是正式進入備戰狀態,在張起靈的指示下,所有人換上便服立即驅車離開軍用機場往目的地前進。


出發前黑眼鏡還不改輕佻地對大家說:「放輕鬆,從現在開始我們已經不存在了。」


執行機密任務期間,執行者不存在,執行後任務不存在;一乾二淨。


 


 


格爾木市是一個新建城市,路面照理來說都很寬,不過因為老城區在建設過程中擴建、改建了無數次,遺留下很多位置尷尬的小片地方,其中巷弄更是鳥道羊腸、錯綜複雜。


下車時天色已近黃昏,金橘色的陽光灑在老式建築上看起來就像畫一樣,卻沒人有心思欣賞。張起靈帶著他們到目標地踩點熟悉環境,然而當吳邪看到眼前那棟建物時,臉色頓時就變了。


那是一棟三層的樓房,門口還有個大院子,雖然院牆斑駁,但是和附近的民宅一比之下,實在算得上是豪宅。可這並不足以讓吳邪吃驚,真正讓他吃驚的是居住在這宅院裡的人口,怎麼看少說都有十人以上,其中還包括老人和小孩。


吳邪覺得有個東西梗在喉頭,明知道執行任務遇到這樣的事情稀鬆平常,但就是沒辦法阻止自己的腦子胡思亂想。他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悄悄地問張起靈:「裡面的老人和小孩怎麼辦?」


「重覆任務內容。」張起靈回頭看向他,目光清冽。


「全部格殺。」吳邪垂下目光咬了咬嘴唇。


似乎是看出他眼底的抗拒,張起靈的臉上難得出現無奈,按住他的肩膀說:「不過你的目標是電子資料,剩下的交給其他人處理。」


吳邪一驚,抬頭想要告訴張起靈自己可以的,然而後者已經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一旁的黑眼鏡笑了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後也跟了上去。


重點核對過確認與手邊資料完全相符之後,為免夜長夢多,他們決定當夜動手。


因為任務中有要求抹除一切痕跡,所以胖子和黑眼鏡一組守在療養院外圍;一個負責安排一場「意外氣爆」,另一個則是從制高點確認無人逃出。解雨臣和潘子一組,從一樓進入往上搜索,吳邪和張起靈一組,從三樓進入往下搜索。


吳邪跟著張起靈沿著水管爬上三樓,輕而易舉撬開窗戶翻身進入,落地時一點聲響也沒有。那是一間書房,張起靈以手勢示意吳邪進行作業,自己像貓一樣無聲而迅捷地閃出門外。


走廊上點著燈,微弱的燈光從虛掩的門縫裡流了進來。看著張起靈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吳邪突然很想叫住他,很想拉住他的手跟他說不要。但是理智終究戰勝了感性,他握了握拳頭、深呼吸之後便戴上夜視鏡,拿出筆電接駁書房裡唯一一臺電腦,進行資料備份和銷毀。他強迫自己什麼都別想,至少,現在什麼都別想。


淺藍色的螢幕上飛快地跳過一行行的位元組編碼,這樣的工作對吳邪來說並不難,甚至可以說是十分簡單,然而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卻讓他無法集中精神,遊走在鍵盤上的手指也隱隱顫抖著。


整個房間裡安靜得只剩下敲擊鍵盤時極輕的聲響,他甚至不敢豎起耳朵去聽走廊上的動靜,下意識地不想去聽滅音槍奪取人命時的聲音。


房間裡很安靜,任何動靜都可以聽得很清楚,尤其是在精神飽受高壓的情況下。吳邪卻在這個時候聽到一股不尋常的沙沙聲,雖然只是幾秒的事,卻也把他嚇出一身冷汗。


拔槍迴身、按下保險、扣住板機的動作幾乎是一秒完成,然而當吳邪看清楚背後的人影時,扣在板機上的手指卻在瞬間僵住。那個孩子一臉驚恐,看上去還未成年,瞪大了無辜的雙眼。


然而當那孩子發現吳邪居然沒有立即對他開槍時,立即發瘋似地衝向櫃子,在吳邪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抽出一把手槍,笨拙地按下保險後舉槍就要朝吳邪扣下板機。


吳邪看到那孩子的手指彎曲,一秒之後子彈就會朝他射來,雖然孩子的瞄準技術不讓人看好,但在這樣的距離下他還是有機會被打到。那一瞬間他的腦海裡閃過無數問題:這個孩子才多大?開槍還是不開槍?即使自己不開槍,那孩子仍會毫不猶豫地對他開槍的吧?


吳邪的手指略為施力,理智呼嘯著叫他趕快開槍,但內心深處卻有一個更大的聲音對他嘶吼:不可以!那只是個孩子!!


二道槍聲響起,一發是極隱晦的滅音槍管所發出的,另一發則是來自於那個孩子手中的自衛手槍。吳邪看到子彈從那孩子的左太陽穴射入,貫穿腦子再從右太陽穴射出,然後看著那個孩子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跌落在地。


房間再次回歸寂靜,這一個出乎意料的狀況,讓他的腦子裡一片混亂,根本沒什麼餘力思考發生什麼事了,甚至沒有感覺到子彈擦肩而過的疼痛。胃袋劇烈的收縮造成極度不適,吳邪捂著嘴趴在地上發出乾嘔,全身幾乎抽搐。


張起靈來到他身邊,抓住他的肩膀將人拉起,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看向自己,壓低聲音說:「你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看到吳邪咬緊牙關、渾身發抖,卻依然努力深呼吸企圖平復的模樣,張起靈的嘴唇幾乎抿成一直線。感覺到有溼熱的液體侵入手套,他不由得蹙眉:「你受傷了。」


「沒事,擦傷而已。」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吳邪的聲音還帶著顫抖。


筆電在這時發出一聲輕響,通知檔案複製完成,吳邪不著痕跡地掙脫張起靈的手轉過去將注意力集中到螢幕上,又輸入幾道指令進行系統清除工作。


看著吳邪的背影,張起靈悄悄握緊沾滿他鮮血的右手,起身搜尋整個書房。這時候完成清除動作的解雨臣和潘子也來到三樓書房會合。一進門看到地上倒了具屍體,二人不由得對視一眼,雙雙蹙眉卻沒有說話。


另一邊,張起靈在牆上發現一個極隱密的內嵌式保險櫃,打開後卻發現裡面是加裝電子防盜鎖的不鏽鋼櫃,只得讓吳邪處理。後者上前俐落地用軍刀挑開鎖頭,把電腦拿出來接駁電線後進行解鎖。


比預計的更快,在咔的一聲輕響後,不鏽鋼門彈開一條細縫,裡面放了一些現金、首飾,以及一個盤碟。張起靈取出盤碟後示意眾人撤退,所有過程在半小時內完成,沒有驚動到任何人。


上車後吳邪悵然若失地坐在後座,不發一語地讓解雨臣替他止血。從後視鏡上還能看到衝天火舌照亮老城區夜空,但吳邪卻愈發感覺寒冷。


隔天一早只會有某戶人家因為沒關好瓦斯,不慎造成「氣爆意外」的新聞,然後會有人不著痕跡地將事情壓下,十幾條人命就這麼消逝。


然而那些人其實是他們殺的,殺人凶手是他們。他們是武器,在這座邊城進行著軍方不可告人的任務。


這個事實讓吳邪幾乎崩潰,所以他只能強迫自己什麼都不要想,只能讓自己的腦袋維持一片空白。


 


 


一行人在清晨時返抵基地,張起靈宣布進行一天調整,讓所有人好好休息。卻唯獨叫住了吳邪,讓他把裝備交給其他人處理後,將人領走。


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張起靈就這麼領著吳邪來到軍醫所。值班醫生一臉疑惑地看向二人,卻在接收到前者目光後默默地踱到門外去呼吸清晨的新鮮空氣。


「脫掉衣服。」


若是在平時聽到張起靈對自己這麼說話,吳邪肯定會一臉囧然地看著他而沒有動作,但這時候他三魂去了七魄,對張起靈所說的話是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完全沒有多餘的反應。


肩上傷口的鮮血已經乾涸,穿在襯裡的衣服和傷口黏在一起,在吳邪的動作下傷口再次被撕烈,疼得他嘶的一聲、倒抽了一口氣。


張起靈伸手按住他,俐落地用清水浸溼和傷口沾黏的部份後,才緩緩將衣服卸下。臉上總是帶著多變表情的吳邪在這時候卻相當沉默,垂首斂眼的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在張起靈替他上繃帶的時候,他冷不防地問了一句:「一直以來,麒麟都進行著這樣的任務嗎?」


「不是。」張起靈動作和語氣都頓了一下,「有時是人質救援,或者緝拿毒販或軍火販。」


「那這次為什麼…」吳邪握緊拳頭告訴自己要冷靜地提問,要注意遣詞用字,卻還是忍不住以最直接的方式問出口:「為什麼這次的對象會是手無寸鐵的平民!?」


張起靈沒有說話,只沉默地注視著吳邪。在如此近的距離下,他甚至可以看見自己在那雙眼睛裡的倒影,也看見那雙眼睛裡的悲傷和憤怒、以及強烈的質疑與不能理解。他突然想到,如果吳邪沒有成為麒麟一員,現在應該是無憂無慮地被下放到軍區去;所以他更不能理解,為什麼他要選擇來這裡。


過了很久,久到吳邪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突然開口說:「過問原由已經逾越本份了。」


聽到這句話,吳邪豁然抬頭,眼睛裡盛滿了憤怒,他近呼咆哮地說:「他們犯了什麼錯得受這種待遇?我以為滿門抄斬這種事只會出現在古時候,我也以為軍人是來保家衛國的,為什麼我們得對無辜的人民舉槍!?」


「我們只是武器,那是麒麟存在的理由。」張起靈淡淡地看向吳邪,語氣平淡地陳述一個事實給他聽,「離開這裡我們什麼也不是,只有你一頭熱地想鑽進來。你還有機會重來,離開吧。」


吳邪瞪大眼睛,腦海中突然浮現張起靈承認他是麒麟一員的那一天,對他說的那一句話──


現在反悔還來得及,這裡不適合你。你和我們不一樣,有人等著你回去。


「我不懂,你難道從沒想過自己做的事情是對是錯嗎?你怎麼能這麼淡然地面對?怎麼能一副無動於心地做這種事?」


「不然你指望我怎麼做?你的世界觀裡本來就把麒麟定位在錯誤的方向,這個世界原本就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多少人想把你保護在那個沒有陰影的世界裡,而你卻固執地跳進這個爛泥坑裡。」


吳邪愣愣地看著張起靈,發現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他說那麼多話,甚至是第一次聽見他不再是用平靜得近乎冷淡的語氣說話。


「你走吧。」張起靈將手裡剩下的繃帶放回架上,背對著吳邪說:「報告上面我會替你交待好,你可以按照原本的計劃到軍區去,那裡才是適合你的地方。」


吳邪沒有回答,但也或許該說,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回答些什麼才好。張起靈回過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飽含深意的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出軍醫所。


吳邪發現自己全身都在發抖,卻分不清自己的心裡究竟是什麼情緒多一點。是難過?還是氣憤?他不知道。


值班醫生在張起靈離開之後走了進來,開了份消炎藥給吳邪,交待他回去得好好休息、預防感染後就將人趕了出來。


那時候天已經全亮,抬頭便能看見早晨的陽光灑落一地。明明是那麼溫暖而美麗的晨曦,然而在那一瞬間,吳邪卻覺得陽光灼痛了他的雙眼,讓他幾乎崩潰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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